钟鼎山·微刊第32期
吴安怀,年生,贵州省绥阳县人,中教语文高级。年遵义师专毕业后分到德江,历任泉口小学、钱家小学、文新小学、渔塘小学、石板“五七”小学、高山中学教师,教育局教研室教研员,德江二中校长,县职校副校长(主持工作)。上世纪中叶开始发表文艺作品,迄今已有余首(篇)诗(文)刊发于国内(包括香港)外(含印尼、新加坡等)多家报刊典籍,多次获奖。现为世界文化艺术研究中心理事,世界华文文学家协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传入《世界名人大典》等多种辞书,著有《心曲长抒》《落英缤纷》《闲言碎语》《轻哼曼弹》等诗文集。
伍原忠和他的童养媳姐姐(二)
4年初,国民党政权快垮台时,放出了种种骇人听闻的风声,说共产党都是些妖魔鬼怪,青面獠牙,是一伙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的恶人,是俄国种,是无恶不作的怪物。对此,无知的老人们摇首叹息:“我们这朝人啦,一定是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啊!”愚昧的妇女们则惶惶不可终日,四下里探查溶洞消坑,寻觅深山野菁,以备将来万一共产党真的来了好躲避风险;而养育有女孩儿的父母们更是一个心两个胆的,不断打听风声,一听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共产党会作妖法,朱毛站在长江边上念声咒语,几百万人一下子都从腋下长出翅膀来,腾空而起飞过了十多里宽的长江,直逼南京,端着机关枪嘎嘎嘎嘎地一阵扫射,把一个盒盒般紧慎(密闭牢固)的总统府扫得个稀巴烂,蒋委员长不知躲到哪个旮旮去了,几百万中央军作鸟兽散,吓得他们瞌睡都睡不着,生怕女儿被糟踏,尽量催男方快点接人,以便把悬在心上的包袱早日卸下。
年春节刚过,正月初三,天刚开合口,解放军没放一枪,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驻了龙坝,等人们起床,只见满街的兵,左胸前缀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布标,也不知是好是坏,想躲进营盘也来不及了。妈呀,不是说还在南京吗?怎么一下子就飞到龙坝来了呢?人们都偷眼偷眼地想看他们腋下的翅膀长得像个啥样子?说不定都像岳飞一样是大鹏金翅鸟下凡哩。可是谁也没有看见。一个前清遗老神秘而又很有把握地告诉大家:“你我这些肉体凡胎都能看得到吗?他们都有道法,用时才伸出来张开,平时都缩小藏进肚皮里,你说蒋委员长啷咯抵挡得住啊!这些天兵天将是玉皇派下来收蒋家天下的,看来,蒋家气数已尽,这是天意啊!”
解放军旋即接近并着手发动群众,成立村农会,建立乡政权,人们才知道共产党虽然说话咯儿冈啷的,但也是人,不是什么妖怪,更没长青面獠牙,也没有长翅膀。不过,自古兵匪一家,心里还是要悠着点,以防万一。紧接着进行清匪反霸,镇压反革命,划分成份,斗争地主,没收地主财产,农民分胜利果实,查田评产,造册登记,土地改革……民主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顺利得势如破竹。村农会这级基层政权下还设有妇女会、儿童团和民兵队等组织,民兵队负责协助解放军进行清匪反霸,禁烟、禁淫、禁赌,扫荡一贯道,铲除封建会道门,禁止冲傩(傩堂戏)还愿、上香拜佛、吃斋吧素之类的迷信活动,以及维持社会治安等工作;儿童团组织儿童们学习王二小和鸡毛信中的海娃,唱解放歌曲,扭秧歌,演街头剧,上街搞演讲,揭露国民党的暴政,宣传人民政府的新政等,贫农的儿子,伍原忠的同学滕君吉被指定为团长;伍原忠家虽然已被划成了地主成份,但由于他和哥哥伍孝飞都是小学生,也参加了儿童团。伍原忠记性好,学唱歌比谁都记得快,唱得准,因此成了解放军文化宣传员的助手——文宣员忙不过来时,就叫他教大家唱歌,并多次在会前造气氛的歌曲比赛中让他起音和打拍子,龙坝村比各村都唱得整齐,唱得有气势,为村农会争了光。更因为他们哥弟俩带领秧歌队走诸如穿8字花,拧绳子、绕太极图等很多秧歌花样,在开大会与同乡和邻乡各村的秧歌表演比赛中每每将别队的队伍穿垮绕乱而获胜,颇得解放军文宣员和农会领导的器重,是儿童团不可或缺的骨干。
滕君吉在学校不多言不多语,守规守矩,听老师的话,学习也专心,成绩也不错,偶尔还得到老师的表扬,人们也多喜欢他,家庭贫穷,被指定为儿童团长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12岁的他特别追求上进,好胜心极强,渴望得到老师和大人们的夸奖。在斗争地主的大会上,有人诉苦时怒从衷来,义愤填膺地打了地主,得到乡长的鼓励,表扬他阶级觉悟高,斗争性强,把他吸收进民兵队,并当上了民兵副队长。他决定向他学习,争取进步。在一次斗争会上,他无苦可诉,却冲上前去对五个地主每人搧了两耳光,然后领呼打倒地主的口号,确实得到了乡长的表扬,并号召儿童团员们向他学习,他更加积极自信了,甚至奔来跑去书都不读了,去拉地主份子来斗争以炫耀取乐,这比读书做作业轻松得多,好玩得多,还不时得到乡长和农会主席的夸奖,成绩下降被留了级也不在乎。亊后,有人把他书都不读去打地主的亊告诉了他卧病在床的母亲,母亲责备他道:
“我们老家四川那年灾荒,地里颗粒无收,借粮都无处借,你瘦得像根藤藤,不得不讨口来到龙坝,伍长青和戴仁高两家都接济过我们,你才捡回一条小命!见我们困难,欠伍家的二十斤包谷人家都不要还了。自古都是有恩必报,才算正道;你打恩人就是恩将仇报,是作孽造罪呀!你还嫩得很呀,能一竹竿掺出头吗?过了河就拆桥,二天有难,还有人愿搭救你吗……”
他不等母亲说完便反驳道:
“你天天躺在床上会都不去开,懂什么嘞?地主的粮食是哪里来的——还不是剝削我们贫雇农得的!那二十斤包谷不过是点鼻涕壳壳,就把你的眼睛糊住了,那是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的你都看不穿,可见你真的没有一点阶级觉悟,没有一点斗争性,算个屁贫雇农!我们干革命,不只是为你那二十斤,而是二百斤,二千斤!”说罢车身就走了。他并不满足于只当儿童团长,很想得到乡长、村长的表扬和赏识,要是也能背枝枪,雄赳赳地昂首挺胸,在人众场合中踱来踱去,那该多威风,多神气呀!
妇女会大力提倡和践行妇女翻身,男女平等,新式结婚,废除包办婚姻、哭婚和坐花轿等陋习。那时还没有婚姻法,为了带头移风易俗推行新风,也是为了表示对伍原忠在秧歌队里的表现的认可和奖励,妇女会决定为十一岁的他和十四岁的胡雪莲举行不用轿子的新式结婚以开一方风化。胡雪莲的父亲早已病故,妇女会通知了她的继母,继母自然把这当作卸包袱求之不得的良机,而且不需办任何陪嫁,撇撇脱脱就嫁了一个女儿,自然满口答应。
那是年冬天一个阴沉晦暗的早晨,妇女会主任张二娘带上几个年青妇女积极分子兴致勃勃地前往三十多里的胡家湾接新人,伍魏氏畏畏恹恹地叮嘱伍原忠道;
“她们给你接媳妇儿去了,今天你不要跑远啰,招呼新媳妇来了找不着新郎哥喔。”虽然因为被划成地主成份家里被门封户锁,财产被一应封存,她一直郁郁寡欢,对未来前景不卜,担心着以后不知要承受多少苦难而忧心忡忡,但今天能由农协会出面主持为伍原忠经办结婚喜事,一则觉得脸面有光;二则不用花钱花物,自然免去了媒人那斤大猪的猪头,撇撇脱脱地就得了个便宜媳妇儿,终于上完了最后一重坡,得了一个做活路的替手而感到暂时的轻松和喜悦。
听了老妈的叮嘱,伍原忠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点头,寻思着结婚之事,听说这叫终身大事哩,非同小可啊,却不知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寨上的小伙伴们又来邀他玩打洋战的游戏,他的脚板心痒痒的,儿童团滕团长也喊他参加,长时间心情抑闷的他似乎获得了解放——滕团长的恩准当然比老妈的叮嘱更权威。由于原先他跑得快,两个队的队员都争着要他,他们哪里知道由于地主家庭的粮仓一律被査封,当时吃不饱饭根本就没力气快跑。这滕团长大他三岁,却沒有他高,但比他胖,人们喊他住铁疙瘩,他不服气,料得现在他跑不赢自己,说:“管他是铁疙瘩铜疙瘩,你跑不赢我,老子就是金疙瘩!”他确实一拱一拱地跑得飞快,像头小牛犊,原来除了原忠和花猫外,其余的小伙伴,包括长他半岁的伍孝飞都赶不上他。其实他对原忠和花猫心里也不服气,但对失败又往往无可奈何,只自信地点点头:“哼!日妈跟老子下二回来过!”谁也不晓得他倒底咋个来过法。本来寡言少语的他,经过半年多的斗争锻炼,经过对生活现实的耳闻目睹和大人们的言传身教,也操练得自负骄傲起来,秽语满口,甚至动手动脚,常常以整人取乐,以展示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大人们对伍原忠因学习成绩好,教唱歌曲,打拍子,扭殃歌等的赞许,他也心怀不满,大为忌妒:日妈你再行嘞,终归归老子管!
土改前夕,按照乡公所(暂沿旧称,还没叫乡人民政府)的统一安排,村农协会断然采取突击行动,沒收地主家庭的所有财物(允许保留穿在身上的少量衣服),打封条封了所有房屋(留少部分给其暂住)、粮仓,同时限期交纳全部金银玉器及鸦片等财物。之前,为了避免惹眼招事,几乎所有地主家庭的成员,不论老小,都敏感地穿筋筋挂绺绺起来,尽量显露出一副老实巴交和可怜巴巴的寒酸相,连走路都低头缩颈,手不大甩,脚不大步,尽量让人觉得自家奉公守法,以引起群众的同情和宽宥;包括以往那些飞扬跋扈,盛气凌人的地主,也做出一副耸肩缩头,衣破裤流的模样。万没想到农协会会采取如此一招,所以伍原忠身上只保留了一件破烂不堪的汗褡,整日瑟索着淅淅发抖。结婚这天,妇女会里一道去接新人的伍氏族中一位姓姚的伯娘为他向农协会求情;“这娃儿从来就不讨嫌,又为儿童团立过功,为村农会争过光,他结一道婚,穿个烂筋筋,是臊我们龙坝的皮,我看还是打开封条,把他原来的衣服暂借一件给他穿吧,结婚后三天内喊他归还,大家看行不行?”她是个积极分子,农会经过研究,采纳了她的意见,特批了将他原来一件半新旧的棉布制服暂借给他穿着结婚,于是,他顿觉身上和心里都又热烘了起来;同时还借了一床薄被条,他打从心眼里感谢农协会和姚姓伯娘。他也真有些忘乎所以了,一心想打赢洋战,以证实自己仍然是一个与众平等的不可小觑的儿童团员,便穿着制服忘形地奔跑,哪知滕团长在一旁瞅准时机将脚杆朝横里一伸,安了一个“门槛”,他一骨辘跌到了水凼里,滚了一身泥,乐得滕君吉哈哈大笑,奚落道:“你拼着老命一心想抢胎帽戴,结果得到的是哪样?不是饿虎扑羊,而是饿狗抢屎!”他心里愤愤不平,却又不敢惹他,满肚皮喷嚏打不出来。伍魏氏见了,反倒装模作样地拍了他两巴掌,急忙赶过去向滕君吉陪不是:“滕团长,原忠踢到你没有?等一会儿我狠狠打他一顿!”由于哥哥伍孝飞前些时寄拜滕君吉的父亲喊保爷以保关煞,滕君吉毕竟还有些念亲不便发作,扬着头傲气十足地说:“哼!他能踢得着我金疙瘩么?今天是给他接媳妇儿,我不踢还他,给他个面子好啦。”伍魏氏双手合十,千恩万谢,点着头喏喏而退。
黄昏,奔跑了一天的伍原忠疲倦已极,晚饭半饱后,照例倒在火炉坑旁靠板壁的那条杀猪凳上就睡着了,没有谁来过问他。火炉坑里两根生柴棒倒燃不燃的有烟无焰,冷火秌烟的,他在杀猪凳上蜷作一团,像砣草墩。也不知过了好长时间,梦里正专心听老师讲课的他突然被人猛力摇醒:“起来!起来!你媳妇儿来了,快去拜堂!”这拜堂是结婚的必履仪式。
夜深人静了,鸡不叫,狗不咬,黑灯瞎火的,黑黢黢的屋里,一盏歪斜着的用半边土巴碗倒了点桐油的灯里,仅一根灯芯燃着的豆苗般一悠一悠的灯光,被一个大手掌遮蒙着,生怕被风吹灭,灯光照着他的上胸、颈颌和隐约可辨的一撮山羊胡子,手掌遮去了几乎全部光线,屋里什么也看不清。人们忽然严肃起来,寂静下来,好像立马就要进入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肃杀地狱似的,阴森恐怖极了。浑身冷浸浸的伍原忠瞌睡迷兮的直想睡,左腋被人架着,右手不断揉着老是睁不开的涩咕咕的眼睛。屋外的细雨阴一滴阳一滴地叩打着院坝边沿青球树上顽固的还未凋尽的稀疏树叶和几棵枯老尺竹上苍劲的竹叶,他浑身淅淅颤抖着,凉意似乎浸透了心里。只听有人问:
“在哪里拜堂?”
“还拜个卵子堂呀!堂屋不是早就被打封条封了?明知故问!”
“未必祖宗都不要了?既然结一道婚,礼数还是要啊,堂总得要拜呀!还是请农会的来开一下门吧。”
“我看你是要捉虱子到脑壳上躁哟,无事找事!要是别人说你还和那些地主老鬼穿连裆裤,还信封建迷信,日妈你就有好汤喝了!”
“你那破嘴巴太沒边栏了,大喜日子什么鬼呀怪的?说点好听的,吉利的不行吗?老天在上,就当他沒有说。好啦,一切都大吉大利!”那个姚姓伯娘说。
“都说要新事新办,我看还是因地制宜的好。堂屋没得了还有灶房嘛,也是菩萨住的地方,心到礼就成——就请他的祖宗到灶房来和灶神菩萨一起受礼不也一样吗?世道如此,他们也得将就一下喽!”
伍原忠一会被人牵着往堂屋方向去,一会又被人推着朝灶房方向来,糊糊涂涂地显露出一向恭顺的固有本色,因为不管哪个大人的话似乎都有道理,都是对的,都得听从,何况他一直瞌睡得迷迷糊糊的。
“有没有菜食果品香蜡纸烛?”原忠的一个民兵族兄问。
伍魏氏摇头作答。她虽然是家长,一切都应拿定主意,却鉴于自己的特殊身份和窘迫处境,家如水洗,只能睁着一双张惶迷惘的眼睛孩子般地东看看,西望望,向张二娘和姚姓伯娘等人的脸上寻求答案,听候发落。几十年来眼见过无数次旧式婚仪的她,并未见过这种新式婚仪,暗暗心问:你们不是说要破除迷信吗?新式结婚还兴这些名堂?心里一再暗暗祈祷老祖宗宽谅。
“日妈我看你是想从冷灰里头刨个热蛋钻出来喽!饭没一碗,酒没一杯,还谈刀头和糖食果饼!没得就算了——他们晓得取办不出,又不是铁屁眼舍不得。”
原忠依旧瞌睡涌起砣砣了,两支脚不断地打着闪,身子任性往下缩,好在两腋被两个得力汉子架着没能梭到地上去,耳边不断传来警喊;“站好!日妈你还不想尝那个味道吗”之类刺激欲火的声音,但瞌睡虫仍然霸占着他全身,他近乎瘫痪一样,实在不愿睁眼看一下。
“醒醒!跨门槛了!把脚抬高点!日妈大好事找上门来了,还哪来那么多瞌睡哦?我怕等会儿喊你睡都睡不着,雄起赳赳啰!”原忠真的不知其味,雪莲羞涩地低着头,十四岁了,女孩儿家,应该意会得出弦外之音的。
灶房门槛齐腰高,原忠根本就无法像大人们那样跨过去,只能手扶着门槛匍匐其上翻滚进去。可能是先进去张罗的人脚上带的稀泥挂满了门槛的缘故,很滑,原忠抓了两手稀泥,沒拉稳,左脚用力一登,一下就翻滚到灶房地上了,右手的肘拐子被满地汤圆般的泥巴包包擦破了皮,渗出了血,痛得他欷歔了起来,这一下瞌睡也跑不见了。雪莲斜眼一瞅,抿嘴差点“噗哧”了出来,却心痛得把眼睁得大大的,顿时又眉心紧锁,低下头去。那位姚姓伯娘忙将他拉起来,一边用手为他揩身上的泥,一边诓他道:“不哭不哭,快起来,拽(跌倒)了肯长!长得比你媳妇儿还高!今天是给你接媳妇儿啰,别让媳妇儿看到了笑你哦——你要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才是嘞!”
又有人取笑道:“他才不哭哩,一谈接媳妇,想到那种安逸味道,就飞云跑马起来,正欢喜得来个马打滚哩!”逗得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原忠和雪莲被人牵拉着並立于灶门前。
“大家哑静了!该新郎新娘跟灶公元帅行礼了!让灶公元帅代表所有神祇和祖宗八代保祐你们夫妇俩:第一个揖,永结同心,顶天而立!第二个揖,勤耕苦作,丰衣足食!第三个揖,夫妻恩爱,早生贵子!”这显然是新风新语。
“日妈还贵个屁!凭哪点贵呀?跟老子生个娃儿放牛就不错啰,还想当官啦?日妈啄木关咯!”有人不以为然地纠正道。
司仪人是过去经常在晚上讲故事给寨上人们听的伍原忠的一位族兄,懂些套言。搀扶他俩的人按照司仪依次带动他们施礼。作完第三个揖时,伍原忠和胡雪莲不约而同地斜着眼偷看对方,当目光对接时,她羞赧地低下了头,他则隐隐觉得自己肩上似乎有了一份责任。
其实,伍原忠过去也曾在人家结婚时去赶闹热捡过火炮,多次见过人们结婚拜堂,那是多么隆重神圣啊!必须礼礼性性地在堂屋香火上的香炉内点燃高香,击磬烧钱,香火底下高燃手膀粗的龙凤花烛,前面的桌上摆着果品菜肴,斟满喜酒,桌下烧化一大堆纸钱,桌前铺上篾席,将花被褥叠成三叠水横放席上,好让新郎新娘跪拜。伴随着一阵火炮的欢噪,震天雷的凌空爆炸,铁炮的震耳欲聋,锣鼓紧骤,唢喇尖鸣,长号应山,司仪站立凳上出人头地,郑重其事地依次高呼双亲及至亲们双福堂前受礼,新郎新娘立即跪拜磕头,受礼人便说封正话祝福,并打发利是钱;新娘还穿着红轿衣,罩上一张红盖头,入洞房后由新郎揭去,才得以一睹新娘的芳容。而今晚确实开了一方新风,省却了好多繁文缛节,免去了多少陈规陋习,不待进入洞房,作过揖后,自己便可以借着微弱的桐油灯光,迫不及待地观看胡雪莲了——天啦!这哪里是在老街见过的银荷姑娘?根本就不是她呀!莫非被偷梁换柱了不成?一脸菜青色取代了当初两颧的桃红;略带干瘪的嘴唇像失去了水分的两片枯叶,几乎包不住昔日的伶牙利齿;圆拱疏朗的流海无影无踪,露出明晃晃光溜溜的额头;齐肩的短发变成了后脑勺上的高巴转;得体的花旗袍换成了双肩补了疤的牌子衣,宽袍大袖得明显地不合身;尤其是眼眶里再无水灵灵,堆积着涩滞,一定是再难灵活转动了……啊!池塘里的银荷,您到哪儿去了?这真是胡雪莲吗?这是真的胡雪莲吗?当彼此的目光相遇时,他才捕捉到她的两个嘴角挂着的苦笑,瘦削得尚存一线的面鼻沟里流淌着一丝惨淡的喜悦,投来的目光中掩藏着万般无奈的渴望。外形真的大变了,聪慧是否深藏不露了呢?啊,轮廓如前,衣架依旧啊,高了一点,瘦了许多……沒错,还是那个在老街见到过的雪莲!
他们被牵进洞房后,稀少的几个大人终于完成了他(她)们当天的使命,沒作任何交待和吩咐,就匆匆地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严了房门,留下一盏昏黄的快要油干灯芯尽了的半边土巴碗灯,搁在临时搬进来断了一支脚倚壁而立久未使用的灰不溜秋的破桌上,半边碗灯斜倚着板壁,以便让那少如泪滴的桐油能浸润灯焰脚下的那根灯芯,微弱的灯光在一飘一摇地诉说着它和他们与之匹配的游丝般的命运。没有人来客往,没有张灯结彩,没有礼花爆竹,没有红联喜对,没有唢喇锣鼓,沒有筵宴酒席,没有陈设,没有嫁奁,没有喜庆,更没有一个人来闹洞房添点喜气,只有充满整个房间的冷淸和凄寂,冷清得令人寒战频生,凄寂得叫人孑然生畏。他们宛然置身于一个深邃漆黑的溶洞里,咝咝的燃芯声,宛如在一个大溶洞里发出一声狂叫后笼罩着的瓮声瓮气的回声,这声音到底被躲藏在黑洞洞里的怪物所吞噬,音消后空寂得充满压抑和恐怖,四周都是虎视眈眈张牙舞爪的怪物,飘摇的灯光所构建的屏障是那么地脆弱,只需怪物们哈一口气都会将其摧毁。这洞房啊,倒算得上真正的黑洞之房了!屋外沙沙的雨滴声远远掩盖了面前燃芯的咝咝声,不断地抽泣着,叹息着,呻吟着,絮絮叨叨地倾述着读不懂猜不透的信息。
空空荡荡的洞房,正是当年原忠爸爸妈妈结婚时窗明几净喜庆盈室的洞房,也是后来妈妈教他唱歌识字,希望和梦魇并存的地方,而今变成比溶洞还空黑无边,还令人恐怖的洞房。畏缩着靠墙角一架陈旧的破木床上散乱地铺着冷秋秋的干谷草,床的两头没有挡板,一头紧抵着板壁,另一头的谷草参差零落地掉了些下来,从床头一直网络着狼藉到地下;一铺又短又窄得盖不了谷草的黄篾席被黑色的汗渍掩盖了浅黄的本色,四周已经烂得犬牙交错,中间也破了碗大一个洞,几棵跳皮的谷草从破洞处鬼头鬼脑地探出头来似乎要窥探什么神秘;一床向农会借出来的限期三天归还的薄被条也被谁凄冷地叠在黄篾席上——居然讽刺性地也叠了个三叠水,显得多么地不协调;用大谷草捆绑的两个“火烟包”置于木床两头便是枕头,没有枕巾,连遮掩的破布也没有一块,枕头裸露,谷草的须毛毛冲冲地外伸,像两只匐匍着的僵死的刺猬。房间里沒有凳子,似乎天老爷在无声地命令他们进屋就必须上床睡觉,用不着耗时坐着交谈勾通似的。他们都木然地站着不知所措,似乎被人关进了牢房,失去了应有的自由。一棵行将燃完了的灯芯居然也慢慢开了一朵小小的灯花,红灿灿的,随着灯焰的袅动,光晕从灯花的一边慢慢匀速地移向另一边,灯花的色彩明暗随之变化着,由亮红到鲜红,到深红,到哑红,好像有一支无形的手掌将它轻轻抹得异常光滑和柔美,如用一片深红的天鹅绒做成,细腻极了!此时的房内,只有灯焰、灯花的光晕和那两双因爱美而随之移动的眸子才处于尚可察觉的动态之中。原忠专注地观赏着灯上缓缓移动的光晕,雪莲则想得异常深沉:曾听大人们讲过,“灯花开,财喜来”,谁说我们没有喜庆?这就是老天给我们送来的贺礼嘞!结婚不就是人生的第一大喜么?灯花也是可遇而不可期的喜物哩!大人们还说过,女人怀孕就是有了喜,这灯花是不是预兆我们今晚将会播下喜种呢?这种想法,虽然原忠泥然未悟,雪莲却充满憧憬,不管财喜孕喜,都是喜哩!她心想:这孕喜呢,倒说不定,只盼老天保祐!但财喜呢,不偷不抢,天上不落,地下不生,喜从何来啊?大人们还警告过,“灯花开,不能摘,谁摘灯花谁遭灾。”是说开了灯花千万不能因灯光渐暗就将它摘掉,否则就是自家毀喜,所以必须等它自生自灭。原忠的目光仍然随着光晕来回移动,看得入了神,忘却了环境,忘却了孤凄,忘却了寒冷,忘却了未来,忘却了身边的雪莲,更忘记了结婚应有之乐趣。灯花越开越大,越开越繁,边沿向四周慢慢翻开去,像一个红蘑菇,翻开去,像一朵红玫瑰,翻开去,像一朵红牡丹,翻开去,像池塘中那笑盈盈的映日红莲——啊,红红的,那不就是雪莲的脸盘么……灯花越来越大,光度却越来越微,忽然间,“啪”地一声巨响,把他吓了一大跳——灯花爆炸了,万籁无声中无异打了一个慑人心魄的炸雷!他很快从入神中回阳过来,才发觉灯花已被炸得不知去向,黑洞洞地根本就无法寻找,唉,真可惜!洞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见人影,也不知灯芯燃完沒有?漆黑中雪莲更是纳闷:这个爆炸算不算自生自灭呢?它究竟预兆着是福还是祸?今后是添人添财呢还是前途一如灯灭后的一片漆黑?唉!先前,雪莲从观赏灯花,到直面放心大胆地忘情地欣赏原忠,倾注着无声的向往和企求,弥补着她多年来总想见他一面却一直未敢违反家规而如愿以偿的遗憾。灯花的爆炸提醒了她,把刚才的欣赏顿时化作了激情,勇敢地伸手拉了他一把,终于壮着胆开了口:
“睡吧,鸡都叫头遍了,灯也炸熄了,又没得洋火(火柴)点。”说罢,漆黑中只听见她率先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待她睡下以后,伍原忠踌躇了好半天没睡。从有记忆以来,除了和妈妈睡以外,就是和长工田大爷睡了,再没和别的人睡过,更没有和姑娘睡过。可是在不久前划分成份时,田大爷另立门户当雇农去了,他就再也不能跟他睡了!他不得不一个人脱光衣裤裹着秧毡睏杀猪凳,肩膀和脚两头进风,像钻进了风箱一样,冰凉得有如钢刀割肤;睡着了,又重又滑的秧毡随便一下就梭到地上了,被冷醒过来后,周身上下冷像凌冰子!今晚上竟换了一个人,而且是个姑娘,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今晚是在床上睡,垫的是大谷草,盖的是棉絮被条——唉,好久都没盖过被条了,那该是多么地热烘啊——一股温暖的诱惑向他袭来,向他招手!
“热坐不如冷蜷,您紧到站起不怕着凉吗?快来睡吧。”雪莲甜甜地招呼他。
原忠终于摸黑脱下衣服准备在另一头睡下,不料她伸了一支脚过来挡在他的睡位上,暗示他把睡位弄错了,提示他应过来和他睡住一头。可是他却像一小棵冬眠在孔穴里犹自未醒的泥虫,把她的脚轻轻推向一边后便睡下了。原忠的瞌睡本来就是被迫中断的,观赏灯花又耗费了精神和眼神,这一上床平静得不到呼吸十次就酣然入梦了。雪莲却不知雨途劳顿,想入非非,等待着原忠的主动、躁动甚致冲动,哪知他竟无动于衷,以鼾作答。矇眬中,他隐约觉得有一条腿压在了自己的身上,还习惯地以为是田大爷的腿,没理它,更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早晨起床后她故意问他:“昨晚上打炸雷,落大雨你晓得不?”
“没听见。冬天也兴打雷呀?真是大姑娘坐轿子——第一回哩!”他摆了摆头,有点惊奇。
“这雨是及时雨,用不着轿子它自己来的。”她语意双关,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你那瞌睡呀,只怕强盗进屋来把你偷走了你都不会醒。”她平静地笑了。
“咳咳!”他也笑着点头,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此连续努力了三晚上,事情都毫无进展,雪莲方才明白原忠这个毛桃子还根本没醒嘴,生得苦涩哩,只好让时间来慢慢催熟了,心急是喝不了热稀饭的。其实,她的桃子也未必真熟,只是凭着女性对未来家庭的向往和憧憬,以为男女之间只要一同房行事就可播下当母亲的种子,对于因营养不良而连女儿红都沒来过的她来说,也只能是无知和异想天开。从此,彼此河水不犯井水,好像两人属于同性恋似的。
第四天天刚开合口,雪莲就摇醒原忠说:“快起来,就穿你自已的衣服吧,老妈昨晚叫我今天把借人家的那件衣服和被条洗干净了还人家。”
“这原来就是我的衣服嘛,是他们退还给我的呀!”原忠情有独钟,实在舍不得这件曾穿着演讲、扭秧歌和打拍子的衣服。
“不是的,老妈说是你平时不讨嫌,大家得爱你,才特地借给你穿三天。昨天期满,今天该归还人家了。我们要说话算话才对啊!无论如何不要让人家瞧不起撵上门来要。”原忠裸身拿着衣服看了又看,念念不舍地递给了雪莲。
雪莲把水倒进木脚盆里后,又从灶孔里撮来几铲柴草灰放进水里,搅拌几下把水和浑,再将衣服和被里子放进去搓挼,很熟练。才几年不见,看她洗得有门有路的动作,还真有点像理家立业的样子,不光原忠见了自愧不如,就连老妈伍魏氏都夸她懂事能干。但她毕竟才十四岁,在一些条件好的家庭里,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啊!
婚后第四天,伍原忠又穿上了自己的破汗褡;晚上,又盖上了那块破秧毡。这秧毡又叫秧槁荐,是把插秧时剩下的秧苗晒干后作纬槁,在用谷草或竹麻或棕丝搓成的经绳上一里一外地来回绞编而成,硬撬撬的,一点也不软和,更不暖和;尤其是肩颈处,秧毡总不熨贴,缝隙特别大,像个撮箕口,似乎有个无形的巨人在使劲摇着风簸,强行将凌冰般的冷风任性朝颈项处灌;加上篾席中间烂了一个洞,断篾条刺得裸体痛如针锥,两个人总睡不到一块儿互借体温,就像被人使了巫术中的隔山法一样,因此,一晚到亮都不得热烘。而秧须上没洗尽的泥巴干了化作泥尘,随便轻轻一动就一股尘烟腾起,刺肺钻心,呛得人死去活来。不知是她在娘家也盖过秧毡有了经验的缘故,还是她聪明能临机应变见机行事,她叫原忠先脱衣睡下,将衣服褰开,遮挡住原忠下巴处的秧须以減少泥尘;又将他的裤子搭在肩背处阻挡冷风,果然,他觉得有了点暖和气气儿。在褰衣塞裤时,她有意在他的胸膛、背心处或者面颊处慢慢摩挲捏揉,努力吹拂着能尽快催熟桃子的夏风,期待他能报以热烈的反应;他只觉得宛如当初妈妈为他抠背挠痒痒般地舒服,越抠越觉痒,越痒越想抠,粘粘地看着她,看着她,顺着她。然后,她将身一侧,半遮半掩地脱下衣服,遮挡住秧毡的肩背处,用大如柑桔的乳房去刺激他的目光,再“噗”地一声吹灭了灯,窸窣地脱下裤子擩进铺中,摸索着掩盖住席洞,再睡下主动把裸体移来贴紧他,再把他的双脚紧紧搂在怀里,尽量让他感受她的温存、体温和春温。原忠体味着齐涌毕集的精神上的幸福感和直觉上的暖和感,觉得这秧毡比被条更能制造温暖和幸福。但她下颏处没衣服遮,泥尘常常呛得她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十分难过,约略思量后便翻身起床,让裤子堵塞住她脚板处的洞口,再将自己的衣服取下来,拿过去摸索着蒙在她下颏处的秧毡上,然后钻进“被窝”,面对着面,这样,两个都不再被泥尘呛了。她不想他又早早地入睡,猛地伸出双手把他搂在怀里,但感觉到他的肩背处风太大,便反过手去准备取自己肩背处的衣服来给他堵塞,他一下拉住了她的手说:“我们男子汉大丈夫,不怕冷!”断然止住了她,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而她似乎觉得怀抱里这个小老公真就是她遮风挡雨的大树,便顺从了他,再不言语了,只是炽烈地拥着他。
不久,不知她从什么地方弄到一块布蒙住席洞用针线缝好,既消除了断篾的进攻,又排除了谷草的骚扰,一个分水岭就这样被她轻而易举地铲除了,终于使两条赤裸之河流到一起,合二为一了,再把堵席洞的裤子拿来堵塞肩背,彼此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热烘和温馨。一天,她把换洗的衣服晾在竹竿上,他才发现她的衣板比原先短了一小拤,原来她觉得这块衣板布长,便剪一截下来转化为移山之铲了!他暗暗赞叹:“看她多机灵!我能为我们共同的幸福做点什么呢?”
5淸匪反霸运动开始,老街牛云卿的侄儿伪乡长牛国魁因作恶多端,肆意敲榨民众而首当其冲被镇压,一时舆论哗然,凡是过去当过乡长、保长、乡民代表甚至甲长等公职的人以及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无不提心吊胆,有的匿藏,有的逃亡,民愤不大的便龟缩听命;过去一贯和邻睦里,赈困济贫,自觉没有什么冤家对头,而今又遵纪守法的,更主动要求交出浮财和田土的地主,经群众大会评议通过,称为开明地主,暂缓斗争。原忠的伯父,曾当过联保主任的伍剑豪就是开明地主,不但不斗,还被安排跑乡邮,以便及时上报下达,虽无薪酬,却是一件难得的信任和荣誉。其余的地主便也见机行事,学习伍剑豪。然而真开明假开明,农协会心中是有数的,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嘛。不少地主都交少留多,交贱隐贵,交坏藏好,甚至要财不要命的也不是没有。
夏日里的一天,为了进一步发动群众,惩治恶霸,震慑顽固地主,激发穷人的斗争性,乡政府召集全乡民众在龙坝开公审大会,并让群众诉苦,不光地富分子必须到会接受斗争,地富子女也要到会接受教育,促使他们与地主家庭划清界线,主动检举家长的不法行为。穷人的孩子们也到场开会,要学习鸡毛信海娃,监视敌人,为解放军和乡、村政府报信。因此各村群众家家关门闭户,空村罄寨,浩浩荡荡地押着本村地主到场,沿途锣鼓齐鸣,囗号震山,比哪个村的声威猛烈;到了会场后便比赛唱解放歌曲,比哪个村的群众发动得好,新风浓厚,斗争性强。
由一个民兵排押着全乡九个村的几十个地主份子在会场前面低头弯腰地站成两排,准备接受即将开始的斗争。
大会主持人拿起一个用篾编纸糊的话喇叭笼在嘴上宣布:“大家不闹了,歌也不要唱了,现在大会开始,请薛乡长讲话!大家欢迎!”一阵掌声过后,薛乡长大声宣讲:
“老乡们!我们干革命闹翻身的阶级路线是什么呀?是紧紧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孤立富农,打击地主!”他停了一会,意在让人们牢牢记住,接着说,“我们对地主恶霸、土豪劣绅和土匪的政策,从来都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目前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大家的革命热情高涨,阶级斗争觉悟大大提高,斗争势头如火如荼!我们在政治上斗臭了地主,孤立了富农,在经济上打垮了地主,限制了富农。但地主老财们仍很顽固狡猾,他们把贵重财产隐藏了起来,不愿交还给劳苦大众,他们阳奉阴违,暗暗串通,商量对策,希望刮民党蔣该死重新回来,妄想夺回失去的天堂,重新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屙屎屙尿,重新剝削我们,叫我们再次当牛当马,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会场上一片喊声。
“那个蒋该死,就是蒋介石,只晓得剝削压迫穷人,真是罪恶滔天!那个刮民党,就是国民党,从来就刮削民众,我们已经叫它八百万乌合之众挡也挡不住!但他们做梦都想卷土重来,地主老财则做梦都在欢迎他们。所以,我们必须掀起斗争的新高潮,要叫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们要夺回胜利果实,要叫土地回老家,实行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耕者有其田,让干人当家做主,扬眉吐气!”他宣布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窝赃有罪的政策后,带领群众高呼口号:
“打倒蒋该死!打倒刮民党!打倒恶霸地主!打倒土豪劣绅!消灭地主阶级!彻底剿灭土匪!解放劳苦大众!巩固人民政权!实行人民民主专政!中国共产党万岁!朱总司令万岁!毛主席万岁!新中国万岁……”口号声地动山摇。
大会主持人是区民政助理员,代表区人民政府讲话:
“父老乡亲们!千百年来,我们世世代代当牛当马,祖祖辈辈被剝削压迫;地主富农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他们敲骨吸髄,吃我们的汗,喝我们的血,我们劳苦大众有的被他们逼得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有的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有的被他们抢妻夺女,挖肝掏肺;有的被……”
“我们要伸冤!我们要报仇!血债要用血来还!”在领呼人员的带动下,会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口号声。
“现在我宣布:诉苦开始!”主持人大声宣布。
事先就安排好了的苦主有序地相继上台诉苦,揭发地主的罪行,虽然话语不多,却也情真意切,有的痛哭得诉不成句,痛打地主一顿解恨。也有忘了事先准备好了的台词,激动得指着地主一句苦都诉不出来,把地主打了几耳光就下来的。当苦主诉完苦后,打倒某某恶霸地主的口号声震得地皮都颤抖;解放军连长就厉声宣布将被控诉的地主五花大绑起来。这种雷厉风行的阵仗,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慑目憾心。其余的地主更是被吓得战战兢兢瑟索发抖,汗如雨下,头都低到胯裆去了。全场情绪沸腾,诉一个捆一个,宿仇得报,旧冤得伸,大家都像喝蜂糖水般痛快,一个个都争着上台诉苦,都得到主持人的支持。
一个白发蓬乱,牙掉嘴瘪的老太婆杵着根拐棍一歪一跛地走到台前诉说道:
“我今天要来诉个恶霸的苦。上上前年,我在院坝坎下栽了块红苕,日妈这个恶霸故意放猪出来拱得稀叭烂。我去要他赔,他开黄腔说:‘土头的红苕没有一个,胯透下的红苕倒有一条!’他把裤子一剐,亮出他那扛丧棒来。我冒火了就去抓,殊知他飞起一脚把我踢到坎下,连二杆和腰杆都拽断了,成了终身残废。我今天要伸寃,要报仇!”说罢,举起拐棍朝着一个民兵就打。民兵急忙用枪支架住跑了。主席台上的人和会场上的人们一时都懵了:她发疯了,竟打民兵?
这民兵叫金高志,人们喊他尖耗子。原来家境小康,游手好闲,日嫖夜赌,两年工夫就把田土卖光了,生活无着,就当起梁上君子来。人们喊他尖耗子,他居然面无羞色,声喊声应。有人说他会使迷子,偷鸡时,鸡一声不叫,当拉死鸡——他家毛厠里随时可见新鲜鸡毛鸭毛;更有人说他有迷魂香,只要放在门缝处一吹,全家人都魂不附体,瘫痪如泥,喊不出声,干瞪着眼让他罄室而去。特别是姑娘妇女最怕他用了迷魂香后进屋。所以,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恨他,怕他,却又敬他——每逢他来临,都不得不满脸堆笑地招待他,以求平安无亊。解放后,他田无一坵,土没一块,虽然一年四季不沾农业的边,却也成了响噹噹的贫农,领了支步枪斜款起成了持枪民兵。
“别打了,别打了!天下农民是一家嘛。”主持人劝解道。
“我才不和这个恶霸是一家呐!”老太婆气犹未消,去追打金高志,最终被村农会主席劝了下来。
接着,区民政助理员高声讲道:
“根据广大贫雇农的强烈要求,我代表区人民政府宣布对恶贯满盈的十二名恶霸地主和土匪实行镇压,立即执行!”他宣布了镇压名单,简述其罪行后,每两个身强力壮并经过培训的民兵拖一个受刑犯,不认路地奔跑到桅杆岭正法。
会场上除了曾三爷等五个仍拖着一根白辫子的“皇帝管的”人外,其余的人都没见过杀人。而曾三爷等人也只见到过清兵用明晃晃的鬼头刀砍人颈,对如今用快枪枪毙,亦闻所未闻。听说要枪毙人,人们都蜂拥着去看新奇。随着一阵乒呤乓咙的枪声,多数刑犯脑壳都开了花,脑浆迸喷得老远老远的。原忠和雪莲开初也随人群去看稀奇,当看到一个个活人随着枪响倒地后,脑壳只剩个光蒂蒂了,于是就成了鬼,吓得他们浑身发抖,原忠车转身埋着头拔腿就跑,哪知撞在一个大人身上跌了个仰翻叉,他又怕又痛,哭了起来。雪莲发觉原忠不见了,急忙从人缝间钻来拱去地寻找。她听见了原忠的哭声,忙拱过来,蹲下来背他。原忠颤抖着说:“姐姐,我怕鬼……”“别怕,我背着您,它敢来!它来我就飞起两脚踢倒它!”跑了好远好远好远,她累得个气八齁了才放他下来,拉着他回家去,还不断给他壮胆:“不怕,有我在后头跟你抵挡住!”
公审会后,在乡公所的统筹布署下,各村掀起革命新高潮,追交地主财物的斗争会日以继夜地进行着,比赛着,以便全乡都按预定时间分胜利果实。各村相继都采取了车轮战术,即贫雇农、积极分子、民兵、妇女会、儿童团等搭配分组,轮流参会斗争和休息,地主份子们则须日夜在会场前面低头弯腰接受斗争。龙坝村的斗争会持续进行了两天一夜,眼看又要天黑了仍然没有收获。不过,时间长了,缠着尖尖脚的女地主们都觉腰酸背胀,头晕眼花,心紧意乱起来。伍魏氏实在受不了了,说:“报告,我想起来了,我家还有二十块花钱(银元)忘记交了。”
“哪种花钱?是袁大头、蒋光头还是帆船牌?”民兵李长发兴奋地问。
“圆的圆的,全都是圆的。只有二十块,哪有满船喽!”
“快走吧,别啰嗦了!”
李长发和儿童团长滕君吉觉得旗开得胜,渐渐袭来的困乏为之一扫,精神抖擞地押着她回家。伍魏氏用哈枯筢顺着粪池边伸到粪池底一捞,捞起一个用麻线捆好的布砣,牵着线流粪水。滕君吉捂着鼻子叫她拿着走。到了庙上会堂里当众解开布包,里面真是用油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一筒花钱,一数,果然是二十块,但并非袁大头,而是帆船牌。李长发拿起两块花钱敲了敲,铮铮有声,又用口吹了一口气,迅即拿到耳边一听,觉得声音带哑,便吼道:
“日妈你当众说的是袁大头,现在拿来交的却是帆船牌,不行,肯定还有!是不是捞错了?赶快把袁大头的交出来!”
“我哪敢扯谎啊?块块都是不方不扁的,这还要啷咯圆嘛!”
“不管方的圆的,她交出来了总比那些顽固分子一毛不拔好!”李长发又想发作,农会主席发了话,立马让会计登记后保管起来,叫伍魏氏在登记册上画了个三角押代替签名,按了手印。这是第一次胜利,为了攻垮别的地主,他宣布:
“现在伍魏氏可以回家休息了,但要继续反省,早点把财产交清,以免吃苦受刑;其余的地主份子继续接受斗争。”于是,伍魏氏带着一起接受斗争的大媳妇高春花回家了。
别看伍魏氏是女流之辈,遇事还是有点逻辑思维和分析能力的。她估计农协会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让她回家睡个安身觉,一定要派人来暗暗监视的,所以必须来个反监视措施。她一进屋就把花狗追出门去,以便一但有什么风吹草动,花狗会报警的。农协会呢,自然要乘胜挺进,民兵高永强主动要求去连夜监视,表现出高度的警惕性,鲜明的阶级性,顽强的斗争性和彻底的革命性,农会又加派了民兵戴炳宣去共同执勤。二人都是积极分子,不过伍魏氏曾有恩于高永强家,高永强对她是明斗暗保。一九四七年,高永强二十郎当了,力大汉子粗,常来伍家打短工,别人要两人才能干完的活,他踏实得稍都不放,一个人稍稍摸点黑一天就干完了;收庄稼时他一人可同时挑两挑胀谷子,腰都不躬一下。伍魏氏见他肯下蛮力,手脚麻利,常常要多舀给他一合半升米,对他家窘困的生活也是一种相帮,所以,他妈高王氏经常说伍魏氏善道,公心。高永强加入民兵后,他妈在家里几次提醒高永强道:“一个人蓄点良心,老天爷会长眼睛;一个人作事暴恶,阎王爷不让他躲脱!人家魏大姐关顾我们有多的哟,牛吃草都要晓得回嚼啊!”
“话无重重,雨无滴滴嘛,重三返四地说,是怕别人听不到吗?当不了民兵,你想保她都保不了啰。各人心中有数就行了,挂在嘴巴上好听吗?”高永强在斗争伍魏氏时诉苦说,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伍魏氏只给他一个人的报酬,这是最大的剝削,是黑心肠,老牛筋,铁公鸡,必须彻底淸算,并上前将她掀了几趔趄。伍魏氏自然心头明白,高王氏为人厚道,绝不会让儿子整人害人,反正财产全被査封了,总不会割我的肉来偿还吧,所以一概点头认帐。对此,农协会说他阶级觉悟高,和地主划得清界线,斗争性强,恨得起来,所以派他去监视伍魏氏大家都放心,再加派一个戴炳宣,事情就更加牢靠了。
高永强与戴炳宣分工一个看前门,一个看后门。戴炳宣叫他去看守后门,正合他意,但他故意说后门冷淡,听说有吊死鬼在那里现过身,舌头伸出来妥齐胸膛了,黑洞洞的有些怕人,不大想去。戴炳宣便为他壮胆:“你年轻气壮火眼高,鬼不敢挨身,阎王佬都怕你哟!我点子邪,那天擦黑,上山去牵羊子回来,路过桅杆岭,明明显显听到后面有人踢哒踢哒跟着走,我本来就胆渴抖毛,以为有伴儿了,便心安神定下来,和他答白,问他走哪里去,他说和我同路,那声音好像有点熟,等我回头一看,妈呀,是个没有脑壳的血糊糊的光桩桩!我扭头就跑,只觉他追上来飞起就是一脚,我一扑趴就踢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家里人见我紧到不回去,一路找来,发觉我倒在那里,才把我喊醒回家,在灯下一看,屁股上青了一块,像个脚板印哩!求你去看守后门吧,要是有哪样动静你喊一声我立马就过来。”高永强故意涩汩汩地去了。
伍家那花狗是条出了名的恶狗,被它咬过的人不下十来个。由于高永强常来打短工,进出熟了,只要吼一声,狗就服服贴贴地摇尾示好。戴炳宣呢,刚到院坝就被它发现了,便箭一般地凑地镖来,戴猛不及防,嚯嚯地一支裤脚被撕破,一支草鞋被撕脱,差点没有招架住,螺丝拐被狗牙划了个槽,虽不很深,但血流不止,幸好高永强听到狗叫,及时赶过来喝道:“花宝,瞎啦!”花狗立马停牙伏爪的,趴在地上向他摇尾摆尾起来。戴炳宣唉哟着悄声说:
“我们的行动已被花狗暴露了,地主婆晓得我们在监视她,她还敢出门?我们不如回去吧。”
“都回去了啷咯行呢?肯定要捱批评的,说我们心慈手软,包庇地主,你周身都是嘴巴也辩不清喽!”
“要不然你留下来监视她,我这螺丝拐恶痒恶痛起来了,这狗有狗牙疯,一定有毒——你看,好像有点肿了,这可大意不得,我得回去找点药敷一下。”
“随便你——那条狗有时我也难得招呼住。你回去还有伤为证;我却说不出理由,肯定要捱申饬的。”他两脚夹住花狗,两手拉住狗耳朵催促戴炳宣快些跑。
伍魏氏得意自己的推断正确,她侧耳倾听屋外的谈话,判断出监视的人是高永强,便立马将手伸进石水缸旯的一个洞穴里,摸索了半天,抓了一把袁大头揣进荷包,开后门假装上毛厕,正碰上了高永强,扭头左右看了看轻声问:“戴炳宣回去了?”高永强点头。“快拿去抓点药给你妈医累病(哮喘)。等二天搜光了,想帮她也帮不上了。”高永强也不推辞,接过重蹬蹬的一把光洋,揣进荷包里,忙从后山抄毛狗路悄悄回家了。
蛾眉月快落土了,趁着月黑头,胆小怕鬼的伍魏氏急忙摇醒伍孝飞给她打伴,叫他老锄头,自已用稀背栏背了一个罈子直奔半坡刺丛中的一个野猫洞。按照早前的观察,摸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迅速刨坑。孝飞一锄挖下去,碰着石头啪的一声,伍魏氏赶忙轻声说:“轻点!别挖,过刨。”于是手锄并用,刨了个深坑,将罈子埋了进去,又刨了些泥土乱石壅上,并用一块扁扁石头打上记,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睡觉。等五更天高永强再来监视时,听见狗的亲昵声,她便装着打鼾迷惑他。天亮了,高永强回会堂汇报,说伍魏氏一家都在老实睡觉,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光高永强被伍魏氏所迷惑,就连儿子媳妇们也被她迷惑了。她判断,地主们迟迟不交浮财,农协会一定要搜家、抄家甚至掘地三尺的,所以必须尽快将贵重财物转移出去,迟半步都不行!这一点,她总算顺利地成功实现了。但是,她认为野猫洞并不保险,离包谷土不远,堂子小,一目了然,罈子容易被检査出来,只能是转移财产的第一步。思来划去,觉得上下营盘最稳妥,两个都是无底洞,地面宽,岔道多,孔穴到处都是,随便一藏,神仙都难找到。于是她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见花狗没有报信,便于三更过后,叫上了胡雪莲去帮她转移到营盘里,把罈子里的花钱、碎银、首饰、猪槽大锭、鸦片等分开埋藏,心想万一以后被斗得值不住了,带民兵去挖掘时,才不致于被一网捞尽,既可缓解捱斗受刑的痛苦,又可保留贵重之物。她怕胡雪莲经不住逼,嘴巴不稳,过几天,又叫大媳妇帮她转移到小洞圏;过几天,又带上伍原忠为她打伴,将东西转移到刺猪窝;过几天,又叫伍孝飞帮她转移到鬼火湾的消坑里……而且有时是全部转移,有时是部分转移,弄得儿子媳妇们谁都不知究竟有多少财物,是些什么财物和藏匿在何处。人们都说心多烂了肺,她如此移来转去,有一次转移,连她自己也记不清鸦片埋藏的地点了,便一个一个地悄悄问,都说记不起了,唯有胡雪莲告诉她:“我记得豺狗湾那个酸栆圪蔸下还有一个罐罐,不知是不是那个?也不知你后来转走没有?”她带上胡雪莲去刨出来一看,果真是,她长长地出了口大气,心里头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她觉得雪莲精灵,记性好,从此以后,生怕再忘记了,每次转移都只叫胡雪莲,敷她道:“只要你对哪个都不说,农协会问你更不要说,你不是份子,他们不会斗你打你的。等这股风过去了,二天我分一半给你。”胡雪莲沉重地点头,觉得老妈真有心计,以后一家人的生活就全靠这些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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