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荆扬每到紫竹庭院，就住在水竹居的小隔间里，其实也就比南心和俞北寒的房间小一点。荆扬非常喜欢这里，这间房有个后窗，打开窗子，就是秀美的山景。尤其清晨或是傍晚，会有绵绵的烟霭悬浮窗畔，极其缥缈。荆扬和俞北寒一样，对南心的厨艺赞叹不绝，简直像从来没吃过好吃的似的。南心做好饭，有两个饕餮等着，不一会儿，就扫得精光。
俞北寒虽然厨艺大进，却还是馋南心做的一切食物。荆扬在暖川，有不少仆从，他自觉他们的厨艺还不错，什么珍馐他没吃过？但是，南心随便一道菜，都让他食欲倍增，恨不得把俞北寒那份也吃掉。所以，每次荆扬到紫竹庭院，当然是因为要找两位好朋友，可是，他知道，他们也知道，他是想南心做的菜了。
他们仨有一个共同喜好，就是对弈。俞北寒和南心以前都是偶尔和自己的师父对弈，通常都是自己下，荆扬倒是有个善弈的随从，只是棋技有限，现在三个人聚到一起，当然棋枰一摆，就是下得昏天黑地。南心倒没有那样执迷，该干嘛还是要干嘛，但也压抑不住时不时过来看看俞北寒和荆扬的棋况。
有天午后，南心点上香，就放下帐子午休了。俞北寒和荆扬却在竹轩里对起弈来。竹荫婆娑，花香清幽，溪水潺湲，两个俊美的少年气定神闲地拈子儿冥思。轻轻的落子儿声，南心隐隐听得到，他一边听，一边根据落子儿声的轻重判断是谁的子儿，以及落子儿时的心绪。但到底瞌睡，他是不能不午睡的，所以，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那是南心睡得最长的一个午觉，当他醒来时，不知何时已经下起雨来，潇潇雨声好听极了，天色也暗了下来，仿佛傍晚提前到来。南心起身走到窗前，水竹居笼罩在一片烟雨中，他望了一眼竹轩，已然垂下竹帘。他到俞北寒的房间去叩门，没人应，又到荆扬房间叩门，仍无人应。他想，他们不会还在竹轩对弈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应该不会。虽这样想，他还是迈步向竹轩走去。
他撑着一把纸伞，穿过一条曲折的竹廊，一阵夹杂着雨湿味儿的藤花的香气，染在他身上。果不其然，当他揭开竹帘时，看到俞北寒和荆扬正在忘我地冥思着，手里都拈着一枚棋子，尚未想好要放在哪里。南心的到来，他们竟充耳未闻，视若未见。南心有点想笑，还是忍住了。“这两个棋痴！”他在心里嘀咕着。
雨声在竹帘外响着，然而竹轩里却沉寂着，只有棋子落在棋枰上时，才发出清亮的声响。南心注意到俞北寒对弈时的表情，眉宇间有着勃发的英气，仿佛指挥百万雄兵的将帅。荆扬的表情非常沉静，有种势不怕输的决心和凛然。他刚到竹轩时，局势上，俞北寒似乎略逊于荆扬，但渐渐地，俞北寒便扭转了局势，大有横扫之概。
雨声渐大，有零星的雨丝飘进轩中。俞北寒深沉若幽潭的眼眸一下子放出光彩，他隐忍住唇边的笑意，笃定地把棋子放在棋枰上，荆扬再也沉不住气了，有点气喘地说：“输了！”俞北寒还没来得及高兴，荆扬便说：“我们再来一局！”南心说：“你们下到现在，还下？”荆扬就说：“那我们就晚上，晚上再战！”俞北寒说：“好，就晚上。”
南心煮饭时，荆扬打下手，这些活，他从未做过，觉得很有意思。他生怕自己做不好，南心却从没说他做的不好，荆扬越发干劲儿十足。俞北寒在竹轩后边的鹤埘，同仙鹤玩耍。他吹着笛子，仙鹤踩着拍子翩翩起舞。南心和荆扬在灶房听得到那悠扬的笛声，一边煮饭，一边侧耳倾听。荆扬说：“我有一管洞箫，这次没带，下次带来，咱们三人合奏一曲，一定绝妙！”南心微笑点头。
南心这次煮了小米粥，精光闪烁的米粒儿，一粒粒黏在一起，淡淡的清香，轻轻一挥，便成为缕缕的荷香。这是他把米淘洗后，用荷叶裹住，浸透了荷香，才放在锅子里熬制的。俞北寒说这是荷叶粥。他和荆扬虽然食欲大振，但是面对如此精致的荷叶粥，他们还是自觉慢慢品嚼，不忍风卷残云。
夜饭后，雨小了一点，但依旧下着。南心房内的烛台点得亮亮的，南心在看医书，俞北寒在给荆扬制箫，荆扬一边看，一边在作画，南心有时会扭头一看，见他画的是紫竹庭院。可能是见惯了，他也不觉得紫竹庭院多么幽美，不过是他和师父居住修行的所在罢了，然而，荆扬画中的紫竹庭院却美极了，虽然画的还只是局部。没想到，荆扬有此绝艺，连俞北寒看了，也伸出大拇指。
荆扬得意极了，便放出豪言，要画幅长卷，把紫竹庭院的每一处美景都画出来。荆扬是暖川的小龙君，想不到还有这样一手好丹青。南心听了荆扬这样一说，已经无限期待。他想知道，紫竹庭院在荆扬的画中会是怎生模样。俞北寒知道他师父端绮上人善画，阳阿宫里的壁画都是端绮上人所画。但是，他从没问过俞北寒要不要学画，俞北寒也从没问过。
可能他天性好动，能静心学笛已经很难得了，学画，他是在没兴趣。可是荆扬的画，不知怎的，让他对画有了全新的感觉。他想，他要是能像荆扬这样善画，就把紫竹庭院画下来，把水竹子居画下来，把南心画下来，这样，有一天，他回到阳阿宫，看到画，也就像看到这里的一切，像看到南心一样。
08
那晚，雨一直没停。俞北寒和荆扬都不想回自己房里睡，就都留在南心房中。南心的床只可睡下两人，以前只有俞北寒，两人都睡床上就行。现在，多了个荆扬，南心不知该怎么办。荆扬就说：“你俩睡床，我房里有个竹簟，拿来铺在地上，加一床锦褥就是了。”
俞北寒说：“还是你和南心睡床，我打地铺，我是打惯了的，你哪里受的了这个？毕竟也是小龙君呀！”俞北寒朝着荆扬挤了挤眼，笑了笑。荆扬扬了扬手，说：“得了得了，小龙君就打不得铺了？才没那么娇气！”说着，便回房取竹簟，俞北寒和南心自然也跟了过去帮忙。
原本是打算要睡的，结果，荆扬打好地铺，俞北寒就坐在地铺上和荆扬又对起弈来。南心只有无奈一笑。雨声时断时续，凉风透进窗缝，微微曳动烛焰。南心的睡意也消了不少，觉得无聊，就也坐到地铺上观战。
这一局，俞北寒太轻敌了，输给了荆扬。这样白天输了的荆扬大为兴奋，士气倍增。南心说：“要不，我和你来一局？”他望着荆扬说。荆扬立刻说：“寒哥都不是你对手，我也一次都没赢过你，不要，我知难而退。”荆扬一脸服气的样子，婉拒了南心。
俞北寒察觉到南心有点失落，便说：“小龙君，我师弟要跟你下，你就下嘛！“一边说，一边给荆扬使了个眼色，荆扬会意，便说：”好吧，好吧，不过再输一次。“南心从没觉得自己棋艺这么高，他原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书室里下的。师父向来寡言，除了教他修行，从没和他说过太多话，更别说玩笑，对弈更不可能了。还是俞北寒和荆扬同他对弈时，他才知道，自己的棋艺不错。这样，他们对弈了好一阵子，才觉得困了，熄了烛，睡下。
雨声在窗外潇潇洒洒地响着，南心没有很快入睡，他想起了师父，不知他现在闭关得怎样了。虽然他不想俞北寒离开紫竹庭院，但还是希望师父早点出关，这样矛盾的心绪，使他有点辗转难眠。俞北寒也没有睡着，便问南心：”怎么还没睡？“南心说：”大概是午睡久了的缘故吧。“俞北寒说：”以后午睡就不要这么久了，免得晚上睡不着。“
南心顿了一会子，说：“师兄，我师父出关，你就要回阳阿宫吗？”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俞北寒说：“是呀，要回去的，怎么，舍不得我走？”他有点玩笑地说，但听得出，那并不是玩笑。南心没说什么。俞北寒才说：“快睡吧，荆扬都打鼾了，就是回到阳阿宫，我总会偷空来看你的。睡吧。”南心说：“好，睡吧。”窗外的雨声，像一支笛曲，悠悠地响着，不觉中，三个少年相继入梦。
09
荆扬再到紫竹庭院时，已是秋天。俞北寒和南心都很开心，他们好久没见到他了。这次，荆扬带来了好多吃的，还有他的碧玉箫。水竹居的竹子变黄的变黄，凋落的凋落，有种萧飒之美。南心原来很喜欢此时的景象，静极了，又有一点伤感。现在是三个人，他更喜欢了，不但没有伤感，反觉得，那竹子变黄和凋落都是自然的，本该如此的，也就只有欣赏。
这天黄昏，荆扬坐在竹轩里吹着碧玉箫，箫声苍凉而不失柔润。就在俞北寒和南心听得沉醉之时，护院鹤轻盈地飞过来，在南心跟前垂落。南心看到仙鹤嘴里衔着一封锦函，打开看来，原来是守山小仙楚琰的邀函，说是山上的枫叶已经红了，邀请南心和他的伙伴一起去赴“秋红饮集”。南心当下便代楚琰邀请俞北寒和荆扬，两人也都十分新奇又爽快地答应了。护院鹤衔着南心信笔写下的字条向院外飞去。
第二天，南心偕同俞北寒和荆扬一起赴会。楚琰这天穿了一身枫红色的衫裙，长发纷披，美丽极了，她一早就在约定的山亭里等候了。这亭子，用几根老旧的树干当做柱子，用竹子做栏杆，飞翘的顶盖，则是茅草做的，整个给人一种简朴古雅的感觉。荆扬远远看见这亭子，就击掌叫好，俞北寒也面露喜色，南心看见他俩这么开心，唇角绽放出微笑来，像一片落在颊上的枫叶。
楚琰和几个小仙一起上前相迎，南心又向楚琰和荆扬互相做了介绍。楚琰便请他们仨到亭子里。亭子远看很小，到了里边，才发现，亭子里大得很，各种乐器，蔬果，酒食，都有。这个亭子有个名字，叫“聚红亭”，因为，一到秋天，这里漫山遍野就都是红叶，像满山都披裹着晚霞，娇艳凄美之极。在座的几个无想山小仙，都是楚琰的仙友，有执管枫树和红树的履红，有执管芝兰的默兰，有执管竹子的子青，有执管药草的元哥。还有三五个侍者，他们在亭子旁边玩自己的，亭子里需要他们的时候，招呼一声，他们便像小雀子似地奔过去。
南心从前只参加过“秋红饮集”一次，准确点说，说半次，因为中途有事，就离开了。所以，他也感到这种集会很是新鲜。楚琰看上去柔柔弱弱，但其实，很是爽朗。她的几个仙友也毫无拘碍，有说有笑。南心，俞北寒，荆扬很快就融入其中。这里的酒器皆为竹子所制，所以，杯中酒自有一种竹子的清爽之味。履红说，这酒叫“露凝香”，是她所酿之酒中的珍品，她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喝，只有到了每年一度的“秋红饮集”，才会和仙友一起分享。听她这么一说，俞北寒不由连连点头称赞，原来如此。荆扬也说，这是他喝的最好的酒。南心也说，确实好酒，实在难得。履红听了他们的赞美，很是开心，禁不住又为大家一一斟满。
默兰最擅清歌，一番酒过，楚琰便幽幽地鼓起琴来，默兰离席，站定，做了个手势，便随着琴声，低回婉转地吟唱起来。歌声开始是平和低沉的，像一条小溪，缓缓静流；渐渐高昂起来，但那高昂并不激烈，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峻挺拔，就像一座陡峭的翠微，于缭绕的云雾中探出头来；接着，又低沉悄静下来，但并不沉寂，并不冷清，就像溪流流经了芳甸，清流潺潺，花色明丽，花香暗袭；最后，那清妙的吟唱，随着幽然的琴声缓缓停歇。琴声和歌声已经停歇，可是听琴听歌的人，却仍沉浸在美妙的音响中，只见个个一脸的沉迷与惘然。
接下来，是子青，他要表演一个剑舞。只不过，子青的剑是竹剑，但是，那把剑看上去相当锋锐。子青一身青色袍子，走出亭子，在亭前踏着落叶，翩然起舞。俞北寒拿过随身所带的笛子，笛声像一个影子，循着子青的舞姿，或高亢，或低婉，或亮冽，或沉咽。子青没想到，俞北寒的笛子吹得这么好，他的舞姿，像被激发了的雀鸟，变得更为舒展，更为灵动，更为飘然。一舞既终，子青收剑回鞘，目光转向俞北寒，一种相识恨晚的神色显露无遗。俞北寒也向子青拱了拱手，表示赞叹。这还是他第一次为别人伴舞奏笛，他也在那天马行空的吹奏中，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快慰。子青回到亭中，大家都为他和俞北寒的完美配合举杯共贺。
楚琰说：“咱们到那边看红叶吧？要不，那叶上的清霜就没了。”众人便搁下酒杯，各自拿了喜欢的果品，走出亭子，前往西边一片如霞的林子。那片林子并不大，但是极其美丽，修长的枝干，繁疏有致的红叶，像天上飘落的一片朱色云锦。众人站在林畔，全都沉静着，没有一点声息，仿佛一出声，就会惊醒了神仙，那神仙便会收回她刚刚失落的云锦。他们缓步走近林子，可以清晰看见叶片上沾染的清霜，那有点暗沉又有点亮眼的霜色，衬得红叶愈发艳艳如胭脂，实在美不胜收。楚琰见大家都被染了霜的红叶震慑住了，不由眉花眼笑起来，才轻言细语地说：“是不是很美？”众人无人接话，只是不约而同地颔首附和。
作者：蓝风，喜欢旧小说的气味儿，喜欢晚清时期没颜落色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