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贾行家单读
与前人相比,现代人似乎更难以摆脱压力、走出情绪。一方面,快速的生活节奏与高昂的生活成本压得我们喘不过气;一方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地逃避更是遥不可及。同时,我们还不可避免地被裹挟在网络巨浪中,分担他人的大喜大悲与大忧。但是,无论多么艰难,我们都必须要学会安顿自己。
今天,作家贾行家在单读开设专栏,首篇将从庄子讲起。贾行家说,“天人和物我,只有庄子说得纯粹,只有他和‘我’亲近。没有他,许多‘认得几个字’的中国人便无法在逆境里活下去——除非连心也诛杀了。”
物我,容器
撰文:贾行家
如果睡梦中我们可以梦见自己在睡觉,那么醒来时能不能从更清醒的现实中苏醒?
——阿瓜卢萨
马尔克斯的“异国故事”里有一篇叫《山魔》。我曾以为那是从海上吹来的飓风,而加泰罗尼亚人知道那是实实在在的魔鬼,他们用山魔的来临计算岁月。有个加勒比小伙子见识了山魔之后,发誓永远不回那个地方。一群喝醉的瑞典人非带他过去。于是,这个畏惧自然的人,在路上跳出了北欧理性主义的车窗,摔进了万丈深渊之下。
几年前,我经历过狼狈的、微型的山魔时刻。早晨,屯子里死了个老头儿。白天,男人们聚在一起笑:昨天他还到乡里去磨叽,吵着要盖房子的补助,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得快着哩,现在就躺进那里边去了。从黄昏开始,他们逐渐变得紧张起来,小声商量着夜里守夜伴宿的事儿,玩笑话开始变成“小心他半夜爬起来找你去”。我觉得有意思:他们向来是胆大的人,有两个简直无法无天。
▲贾行家,作家,出版作品有散文集《尘土》《潦草》。
那天晚上,我站在菜园的垄沟上起夜。起初,风还是从山里过来,穿过干燥的玉米地,带起阵沙沙响,一个寒噤过后,四周忽然变得陌生,风像是侵袭到我的背后,从脖项后、两腋下伸过去的好几只手,弃我而去,完全是出于蔑视。我先是悚然,继而颓丧,黑暗里有无边江湖,我的存在如此荒谬。我明白:自己从来没有不怕的道理,只是在城里待久了,见了太多人被锁进冷柜里风被锁在高楼之间,对风和死亡的微妙全无知觉而已。“初生婴儿知道三件事:黑暗,水和母亲”,我如今只剩下前两样。
物与我,好像是个思想的题目,也是情感的类别,或许还是最基本的情感。假如“我”独立于物,物为什么能轻易震撼我?假如“我”从属于物,我所感的莫非是风的所感?这一篇要说的不是情,而是感。
天人和物我,在中国人的文章里是绝大的题目。一多半的人讲天人合一,一少半的说天人分离,细听的话,是在争政治和社会,讨论该本着什么“指导思想”来治理你和我;至少我读那些话时,像只瞪着小眼的母鸡在听人隔着笼子砍价,不太懂得感恩。“请循其本”之后,只有庄子说得纯粹,只有他和“我”亲近。没有他,许多“认得几个字”的中国人便无法在逆境里活下去(除非连心也诛杀了),便觉得自己“愈发没意思”。我所感到的我,是浅薄的我,而我感到的物,不是客观实在之物,是被庄子充分描述过的。
我们谈论感情的历程,就从这里开始吧。
先来想象:那个叫庄子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听说姜文曾想过要演《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看来设想人物的模样也是件为难的事儿。
他并不是实在的人,而是文字里的人,寓言里的人。庄子在史书上有传,却和时代事件毫无关联。这种消极,要算他做得最积极彻底的事情了。他的面容模糊,可能神色疲倦,也可能兴致勃勃,更可能像一块木头,完全看不出什么来。他该是战国的一个士人,他有那样卓越的头脑,不太可能被忽视掉,他也许哪里都懒得去,身边总伺候着几个徒弟。他也许在宋国灭亡之前就离开了旧都,搬到别处去了。他会和梭罗一样,选个离人群不近不远的地方,生活便利,又能沉思。
邻居们记得,那人来时穿着件旧袍子,带着湿漉漉的、山里的味道;日头在海上折射起一片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就是从那里边走过来的。他也许是儒者吧,因为常常一根一根地记什么,迎着风拎起来吹一吹、甩一甩;神神叨叨的,又有点儿像个楚地的巫觋,偶尔给小孩子讲奇奇怪怪的故事,有许多《山海经》里的怪物,但明显是刚刚随口编的,总而言之,不是什么靠谱之人。那时的天下像火盆里的余烬,国家明灭叵测,随处可见像飞灰一样的游士。邻居们倒也不怎么在意。
“道”出现得很早。说《易经》属于道家的经典有道理,更确切一点说,可以算巫术占卜的规范化。然而“道家”的说法出现得晚,“老庄”也是汉代才有的。以“家”来称呼,暗示着对社会治理有方案,老子是真有的,庄子却没有。时代和社会,只为他提供部分命题以及一个供批驳和揶揄的对象。这种疏远,让他获得了永恒。魏晋至今,讲文学的要讲他,讲哲理的也讲他,开讲前,还要谦虚地说自己其实不懂庄子。不懂就好办了。这个叫庄子的人,抛出几个初始问题,物与我,形与神,无功无名无己,如何看待“我”所能知道和所能做的,画了个圈子,把后面的人圈在里面,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
还有语言的力量。“轴心时代”是个前文本的时代,圣贤们不大愿意把思索托付于文字,释迦摩尼是“如是我闻”,孔子是述而不作,苏格拉底是辩才无碍。庄子晚上几百年,对记述和形容的兴趣大了些,但依旧不相信语言,他那些飘忽的念头,只是把文字作拐杖或脚手架,一旦隐约接触到目的,就得立即扔掉中间的寓言和推演。也就是说,文字中的庄子,本不是庄子——这也真让人苦恼:后人已经被压在他的五指山下,没人敢说自己写得比他好。
还有情感的力量。他制造出来的,是件美丽的容器(美丽这个词一定要招他的嗤笑)。我们对于由思想引发的感知,不能比他更细腻、更幽深。所以,受不了这种诱惑的,就会把自己容纳其中,连大身量的天才,比如苏东坡,也抱起膝盖坐了进去。这个容身之际,无论延展还是歪曲,都是在加深它的堂奥。
我们不愿意承认:庄子只是个想象发达、文采斐然的犬儒主义哲学家,那等于把我们的感情置于完全陌生的环境。能不能以外来思想解释庄子?已经有过先例:佛经、释迦摩尼的那些“如是我闻”刚来东土时,就是用老庄来翻译其中的名词,等到壮大起来,则用古印度语的译音,反过来以佛经解老庄。不是不能,先融合了再说。问庄子的话,他没准儿会说:人有东西之分吗?有的话,物也能分东西吗?如果你指给我一条界线,我从东面迈过去,我就是另一个我了吗?你难道不应该比杨朱弟弟家的那条狗聪明一些吗?据说,在各种信仰里,只有佛教和道教能包容宇宙。不只是没有造物主,也因为有令人虚无哀伤的伸展性。
我能勉强和你说一说的,只是情感上的庄子。只是他那件容器的形制和花纹,即便仅此如此,在摩挲之际,我也总有迷离之感。
以只读一篇为限度,就来读《齐物论》吧。它明显是《逍遥游》后面的东西;类似的推导,至少还有外杂篇里的《秋水》和《庚桑楚》。《庄子》存世三十三篇,哪些是本人写的,学者和读者都觉得不好说,也许只是成分比例不同,“庄子成分”低的,和主旨偏离得略远些。而《齐物论》算整个体系之母,各篇都朝它流入流出。
我们继续来想象那个叫庄子的人:晴天他出外乱走,像条狗似的喜欢空地和树;下雨时候,斜躺着和使者模样的访客聊天,那些生人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摸来的;人家把他的话带走,或者他把刚说的记住,就关起门来,反复排列,直到成为段落,成为篇章,成为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如果庄子只有一个人,要活到汉代才行),门再打开时,他依旧默不作声。
南郭子綦先生,依着几案而坐,仰天呼吸吐纳。弟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形体固然可以像朽木,心灵怎么也能像死灰一样?今天靠着几案的,怎么不是昔日靠着几案的那人了?”枯槁的朽木全无弹性,死灰是落下来的飞灰,是形态的最低限度。
子綦答道:“问得好,这叫吾丧我!”“吾丧我”是《庄子》的中枢,或许也是思想的终点,人何以逍遥,便缘于此。我不懂古汉语,“吾”和“我”二字在先秦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文中也没有明显区隔,在这句话里,它们一定是两个不同范畴。若说“吾”是存在状态,“我”就是对存在的感知,“丧”是由此及彼的途径,常常解释成抛弃——读《庄子》时采信一家的注解,马上就会遇上相反的说法。我劝你不妨看开一些,不谈学问只谈感情,像原谅于丹一样原谅我算了——或者还可以解释成忘怀。《大宗师》一篇里有个著名的词叫“坐忘”,做去掉心智活动讲的话,也是“吾丧我”之后的样子。
“吾丧我”要舍弃自我的存在意识。我想这是个无限趋近的过程,没法彻底归于无——道家的“无”和佛家的“空”之间的异同,我也说不大清楚。放弃掉自我坚持外形和意识的偏执,降低到了枯木头、死灰那样的状态,似乎便无可再降,因为那容器还有用。子綦说丧我,得先意识到自我。对自我的发现,是文明发展到“轴心时代”的新鲜事。庄子的敏感,让他在社会中的超越性与世俗刚刚分离之际,就看出在普遍伦理之外还有条属于个人的窄路。于是,他把“我”这只新桶里的新东西倒掉,给大道自然腾地方出来。这也是中国文化早熟的例子:还没有玩味和形成保守力量时,就有人主张“丧”了。大幸和大不幸都在于:这人是千年一现的天才。
子綦是当先生的,得对“丧”做一番形容,于是说:“你听过人籁但没听过地籁,你听过地籁但没听过天籁,是不是?”籁指管乐,这里说得是声响,三籁似乎不是互相不包含的分类,而是在于是否自然,天籁是标准,可以容纳前两者。此处着力形容的,是风中的地上声响:“大地发出来的气,就叫做风。不发作则已,发作起来,亿万的孔窍都开始怒号。山林里高下迂回的地方,百围大树的空洞,都发出轰鸣。像水流、像响箭、像哭嚎、像呐喊……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庄子爱写深山和大海,笔下“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古人想知道什么,得先走过去细看,他一定是住在靠海又有深林的地方。后世站在海边看风,只能看到礁石上撞碎的浪,感到自己正在生活的尽头。而《逍遥游》里写的是海上扶摇、羊角的旋风,因流扬波,依潮来往,他还坐到庞然大物的背上,去俯察过幽冥中的巨浪。《齐物论》里有山林间钻来钻去的风,“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天才看世间万物,熟悉切近,又仿佛第一次见到,还如同天籁发作,不催动则已,一动就占了极致,让旁人下笔时无路可走。
你在读《庄子》的时候,还会看到他爱写树。对一棵树的感知,也有敏感和愚钝之分。把话说到“山水以形媚道”的地步,相当露骨了,可也只有这样才能成为“文化”。齐白石给启功讲画,说山水只有大涤子(石涛)的好。问好在哪里?答大涤子画的树最直。问一点儿没有弯曲处吗?答一点儿都没有的,我画不到他那样。齐白石的话有时听不明白,因为他用的是一套狡猾而憨厚的说法。这里说的直,不是木匠的直。自然界里除了水面,恐怕也罕有几何的“直”,自然里有的是平,是线条被线条吞没,形状与形状交融。我看吴冠中画的墙和树,似乎知道了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吴冠中的画待人亲善,尤其对画树下过功夫,“冬天落了叶的树,如裸体之人,并具喜怒哀乐之态”。世人以为庄子忘情,他却并不前往彻底无情的地方,他怀念惠施时,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与言之矣”。树的直和畸,是利用的眼光,齐白石看到的直,和庄子看到的大本臃肿小枝弯曲,并没有分别。中国画里的树,有西方罕见的复杂情感,因为先有大涤子婀娜多姿的直,又有庄子的风从中穿过。
子綦对“吾丧我”的解说,以风为驳杂譬喻,讲人籁归入天籁,在自我减损中重返天真。庄子为生活场景赋予思想光泽,开辟出一派抒情姿态。不过,这姿态在今天是颠倒的:他在自然中化解掉了自我。而我们是以他的形式,在万物中感知和寄托自我。这种寄情,是把他主张“丧”掉的那部分移了出去,并非庄子的本意,所以要小心拙劣和滥情。
还要说回时代。庄子的本意也好,我们的误读也好,在有这段话时,都是新奇的物我关系。除了庄子,传统的“天人合一”可以做占卜理论的来源,以及日后(起码汉代时很明显)的政治思想基础,算卦结果不满意可以再算,皇帝想不合就不合。另外,古人哪来的环境保护意识啊?在他们眼里,自然是循环不息、万世不竭的。儒家重秩序,讲“斧斤以时入山林”时,庄子还没有恼,只是撇嘴一笑。到他们要把那秩序解释为自然的本义时,他才恼了,说出了许多挖苦的话。这篇文章,也跟着由寓言进入到了论辩。
后面的段落,章太炎总结得很凝练:《逍遥游》讲自在,《齐物论》说平等。“此即《般若》所云字平等性”,大概也是迫于近代的“形势比人强”,潜意识要和西方思想去“融”。把这个判断简化成情感,说那是心对物的自在、物与我的平等,也是通的:情感自由和权利自由一样,都源于平等。
至少更合乎庄子的本意。他觉得:齐物这事儿,从来只属于个体、内心。西方的自由观要超越自然,和庄子是两个方向,我不懂“内在超越”到底做何解,应该又是第三种含义了。西方人还有种说法:欲望的自由要经过政治的自由,才能抵达精神的自由。这对庄子来说,也是不能忍的。我不敢谈政治上的自由,且说政治中的平等。最粗也有两派。一种像希腊故事里的强盗,设置铁刑床似的的生活,高个子截肢,矮个子抻长,发乎理想止乎血腥,可以称为“齐其不齐”。还有一种是先接受人的“不齐”,承认有自己管不着的,再来定契约,所约定的内容,可以说是“不齐而齐”。就连这后者,庄子都未必会答应。消极自由好在哪里,一般人都是失去之后才知道的。
庄子不能忍的,还只是战国时粗疏的政治和质朴的欲望,远远没到“莫非王土”的盛世景象。我在村里的土路上,见到一件怪事。一年来,修路的来丈量过几次,迟迟不动工,也怨不得他们,该自己配套的那部分钱还没到。村民也不急,暴雨过后,大家都背着手出来看水,在溜滑的土坡上保持着平衡,人人都是个懒散的S型。坡上的地里也会冲走几垄玉米,从断面看,土层很薄了,上年纪的人说,这里曾经也有过黑土地。路边沟里滚动着牛粪,浮着农药瓶子和出壳以来还没下过几次水的鸭子。鸭子和小孩儿都挺高兴,庄子见到,想必也跟着高兴。路灯自然无从谈起。尚有东西可丢的几户人家,会在铁门上方挑起一个小小的灯泡,我笑话它是“一方黑照三方紫,一鸟不鸣山更幽”,含义是照着进屯的鸡贼去偷漆黑中的人家。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路两边的树枝上、各家的墙头,每隔几十米,就下了一只锃亮的摄像头,我奇怪是谁干的,没有光亮又能监控什么呢?原来,那来自另一项工程,资金是全额拨付的。我深以为这既是对偷鸡贼的有力威慑,也是看得起我的意思。是可忍,而那个敏感的庄子却不可忍。他的文章如同囚犯的笔记,没什么综合治理方案,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逃跑计划,《齐物论》便是总纲领。只好说此人政治上不成熟、不识抬举。
说到逃,得分辨一件事:离开社会,没有与他人的关联,“我”真的能存在吗?庄子生活的年代简单,所以他很肯定,他也不会觉得公共空间的“坏死”对所有人都是危险的。我则不确定,按今天的知识说:早期的自然概念近似人能掌握的必然性,后来,自然是念头的存在——先存在起来再说。文明建立起社会,人好像就只能在社会里求自在——逃离了与人沟通,等于取消意志。庄子可以那样想,我也能那样想吗?既然是谈感情,我还是只说简明的情绪。在流行病的大隔离中,我终于在墙上找到了一句真心喜欢的标语:“避免聚集,减少接触”。我时常想,我喜欢的一切都被夺走之后,该怎样重新获得平静?恐怕只能像无数的倒霉鬼一样,把心灵托负于庄子了,认定我与那些人没有关联,社会并非“自然”之物。扯远了,接着来说后面的段落。
篇名这三个字,有两派念法:“齐物,论”和“齐,物论”。有两派是因为有三个字,如果篇名是四个字,恐怕就会有五六种念法,《庄子》就是这么一部书。我们的直觉和《文心雕龙》一样,是“庄周齐物,以论为名”。宋代人好推理,觉得是“齐,物论”,也是有理由的。
在那些诘屈聱牙的推论里,浮现着一个救生圈似的词:以明。庄子谦卑,有孔孟“当仁不让”里最缺的反省和自我怀疑态度,他知道自己稍不留意就会身陷谬误,做齐物之论或齐以物论时,话中更是包含着自己的反面,显得风度翩翩。说不说,区别不甚大——和我现在的胡说也差不多:除了吃饭和打鼾,这张淡嘴还有一多半的时候不闲着,说谁谁都要告我,不如说理。不说出来,想法也会更不着边际。然而“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谦卑也随即变成了嘲讽:“还是让我试着说一说吧”,他说。他便以设问、反问为浪的推力,继以逻辑叙述的整理,一路“破”将下来:破是非,破言辩,破有无,破物我,破生死。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这类句子,还是让我们试着略过去吧,只摘几个最容易看懂的句子,且说:万物如同风的变动不居,认识怎么能不跟着推移呢。各种念头、知识和学说,儒墨那两家的自贵相贱、争执不下,在庄子看来只能抵达“小成”,另有居高临下,可以像哄孩子或打孩子似的能覆盖、关照彼此的存在,就是“以明”——给孩子取名,是可以翻翻《庄子》的,“以明”是个比“梓轩”好读好写有道理的名字。庄子不是为了超越于各家之上,他没打算过要做事情,“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无所谓的,所为的是保存“真宰”、“真君”,他完成了论辩,也指向了“吾丧我”的目标:“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孔子是深邃而明智的人,诚实地将不确定性交还给了真实,说一句是一句,对生死之类的命题“存而不论”。在他所规定的生活里,忧虑个体是消极力量,他“咏而归”时,和庄子确实“将无同”,在融融泄泄的春风里,他一定想到了生死,脸上吹过了片刻微茫。有了这个,才有精神上的资格,可以和老子坐下来讨论。诸子间的这一面,好像说得不多,于是庄子悼念惠施。
庄子还常被当做是相对主义者,或者严重的怀疑论者——忘记哪位哲学家说“彻底的怀疑论者是一摊稀泥”,这是骂人,也是定义。我倒觉得,庄子是抱定“一元”的,他也有自己的确信,就是那团无法言说的道,必须要说的话,只能说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但是什么在其中,什么在其外,还是清楚的。《庄子》除了难懂之外,也不能单凭认识论分析,还是要经常说回到情感:它给了我们一种安顿情绪的方式。那么,再说回我那个山魔时刻......
(未完待续)
原标题:《《庄子》给了我们一种安顿情绪的方式丨贾行家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