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quo海因里希的夜鹰rdquo


1月时,知道《博物学家眼中的世界:海因里希自然观察笔记》(ANaturalistatLarge:TheBestEssaysofBerndHeinrich,)出了中译本,第一时间就买来并读完了。我在很长时间里都没什么偶像,年少时喜欢过的人大都光环褪隐现出凡形,到了现在,忽然人生中又多出了几位崇拜的生物学家,这种时常带着星星眼的感觉也挺好的。

与《冬日的世界》《夏日的世界》一样,贝恩德·海因里希的眼中、他的笔下,依然是一个错综复杂、互相关联且生趣盎然的世界。他写林中树木、昆虫、鸟兽,展现他的分析能力和对自然界的深刻了解,最后一章《生存策略》,还涉及到一些遗传和进化的论述,角度很有意思,读得意犹未尽。

文章最初发表在一些杂志上(《博物学》《奥杜邦》《猎户座》《户外》《纽约时报》),因此有些比“冬日”“夏日”里的稍短一些,然而知识的含量和探索的严谨都是一样的,有些物种的生存策略、习性也在前两本里都更详细地写过。阅读这本时也正是读海因里希一贯的感受:知识之美——那种科学的准确性和探究过程的严谨实在太迷人了。正如他在扉页上引用的一段赫伯特·斯宾塞的话:“……一个从未做过科学探讨的人,对于他四周的诗意大部分是茫然无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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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篇不长的《魔鬼夜鹰》里,他提及了父亲的一些经历,以及自己许多年前写的一本书《打鼾的鸟》(TheSnoringBird,)。读完忽然对他的家庭和个人史生发出兴趣,在接连读了他好几本书之后,才深挖了一下他的过往资料。在此之前,我似乎潜意识里有意在克制自己不去找蛋背后的那只鸡——就怕太痴迷啊。每当我感到自己要深深沉浸于一样事物时,就又有些矛盾地不想被这种沉迷牵绊住。

“魔鬼夜鹰”,说的是环颈毛腿夜鹰(Eurostopodusdiabolicus),一种非常珍稀的夜鹰,它有诸多英文俗名,DiabolicalNightjar(魔鬼夜鹰)、SatanicNightjar(撒旦夜鹰)等等,还有一个最不能忽视的,HeinrichsNightjar(海因里希的夜鹰)。年,海因里希的父亲格尔德·海因里希(GerdHeinrich)在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发现了魔鬼夜鹰,因此这种夜鹰也被叫做“海因里希的夜鹰”,在此之后,直到年它才再次被人发现。

格尔德·海因里希当时是作为鸟类标本制作员,在苏拉威西岛开展收集标本的工作,他花了两年时间探索了整个岛屿后,才于年发现了这种夜鹰,并且获得了一个标本。这场收集鸟类的探险之旅是由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资助,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桑福德和柏林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施特雷泽曼共同策划的。

“海因里希的夜鹰”,图片来自“东方鸟类图像”网站

而海因里希自己呢,他留意到魔鬼夜鹰一个新的线索,是因为年及随后的第二年,他接连看到两张照片魔鬼夜鹰的照片,都是拍摄于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的罗瑞林都国家公园,也同样都是成双成对亲密地依靠着,栖息在地面上。他的好奇心又开始触发他的思考了,善于提问的思维模式启动——夜鹰是一种独居动物,魔鬼夜鹰生活在炎热的热带低地,它们不可能是在抱团取暖,为什么会有这种令人迷惑的行为呢?

他从羽毛和尾巴判断,排除了这是两只雏鸟的可能性,那么就有可能是一对配偶。他想到了寄给他照片的摄影师发布更多照片的地方,“东方鸟类图像”,一个他本该早点浏览的网站。这是个宝藏网站,有许多鸟类观察者们数年间搜集积累的鸟类信息,尤其是让他查找到了更丰富的印度尼西亚夜鹰照片。

我也在这个网站看了30多张魔鬼夜鹰的照片,看到它的颈部有一圈特点很鲜明的白棕色环毛,每张照片都详细地标注了拍摄者的名字,拍摄的地点和时间。想到跟海因里希浏览过相同的网站,也看过同样的照片,觉得好高兴,十足的粉丝心理。

以下是他的定量数据分析方法。

他浏览了将近张印度尼西亚本地夜鹰属和毛腿夜鹰属的鸟类,特意挑选的都是栖息着的夜鹰,取景自印度尼西亚的各个角落。他发现20张魔鬼夜鹰的照片,均拍摄于苏拉威西岛中北部的罗瑞林都国家公园,其中有7张是成对出现的;而在剩余的张其他种夜鹰的照片中,仅有一张拍到了两只夜鹰同框。这就表明,除非在不太可能的情况下,观鸟者有意不去拍摄一只单独的魔鬼夜鹰,那么成对栖息就是这个物种普遍偏爱的一种行为。

为了让这个结论更有力,海因里希也在谷歌上以“成对栖息的夜鹰”为关键词搜索,找到了特立尼达的白尾夜鹰(Caprimulguscayennensis)的5段视频和5张照片,以及产自马达加斯加的暗色夜鹰(Caprimulgusnigrescens)和领夜鹰(Caprimulgusenarratus)的一些照片,但没有一张是成对的夜鹰。

由此海因里希认为,魔鬼夜鹰紧密地成对待在一起,这种一夫一妻制之所以被自然选择,是因为在某些境况下,它能保障个体身边有一个合适的、容易取得的伴侣。鸟类世界出现一夫一妻的情况,有多种原因,比如,在物种分布尤其稀疏或是繁殖季节极其短暂的地区,一夫个妻制会变得非常关键且重要(我去年看过的《海鸟的哭泣》里,极地海鸟信天翁、海鹦等就是这种习性)。其次,在某种生境下,若每年的求偶仪式都需付出极高代价,这种制度也是非常必要的。还有,当某物种变得稀少,且个体寻觅配偶的能力成为限制繁殖的因素时,该物种就会越来越自发地集中于局部小生境内。魔鬼夜鹰显然是第三种情况,作为一种高度局域化分布的鸟类,它目前的保护状况是“易危”,被列入了“限制范围物种”的名单。

海因里希的父亲当年是和他的妻子安内利泽(Anneliese),以及安内利泽的妹妹莉泽·洛特(Liselotte)一同到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探索的,他们都是鸟类标本制作人员。“他的妻子”,会让细心的人留意到,安内利泽并非是海因里希的母亲。在书的前言里他写到,“我的父亲格尔德让我跟他一起外出捉姬蜂、设陷阱诱捕老鼠,在我6岁时还指导我如何正确地固定甲虫进行科学采集。我的母亲希尔德加德(Hildegarde)教导我如何给小型的鸟类和哺乳动物剥皮及塞入填料,为博物馆制作标本,以及如何风干和保存植物。”是的,一家人(及父亲后来的妻子),全部都是在做着跟博物相关的工作。这里先放一个伏笔,后面再说。

格尔德这趟探险之旅的“附赠品”,就是发现了“打鼾的鸟”——普氏秧鸡(Aramidopsisplateni,英文名SnoringRail)。这是资助者交给他们的一项特殊任务,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它已经灭绝了,只能从标本中了解它。

普氏秧鸡,图片出自《TheBirdsofCelebes

andtheNeighbouringIslands》()

直到这次远征的两年期限快要到来时,格尔德也还是没有发现普氏秧鸡。就在此时,满载着他们所捕获的鸟类标本的船已经先一步抵达了柏林。柏林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施特雷泽曼是彼时著名的鸟类学家,从这船标本中他看到了格尔德收集的魔鬼夜鹰,认为这是一个“难以置信的重大发现”,于是,他联系了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著名的慈善家阿奇博尔德,得到了后者追加的美金捐赠,使得格尔德的团队成员在原计划时间之外,能够留在岛上继续探险。最终,格尔德听见了普氏秧鸡的叫声,找到了这只鸣叫像鼾声的秧鸡,他们把它叫做“DerVogelSchnarch”,德语的意思即为“打鼾的鸟”。

这只鸟的标本,目前被收藏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鸟类学馆。

2

读过海因里希《冬日的世界》的人,一定都对他笔下那只小小的金冠戴菊充满怜爱之情。实际上,也正是因为对这些生活在缅因州西部山区的小鸟是如何熬过冬季漫长寒夜的研究,促使海因里希写成了这本《冬日的世界》。

戴菊是世界上体形最小的雀形目鸟类之一,只比大多数蜂鸟略微重一些,看上去小巧又纯真,著有多卷本《生命史》的本特(ArthurClevelandBent)称它是“带羽毛的宝石”。海因里希在测量一只死去雌鸟的体重和体温时,说它就像一只细长腿支起来的粉红色樱桃,我就总想起菲茨杰拉德的一个小说名字,“像里兹饭店那样大的钻石”。裸露的雌鸟体重是5.43克,而羽毛占了它体重的23%-25%。

这么小的身体,戴菊却能始终维持着一个很高的体温,接近43-44℃,比其他大部分鸟还要高出3度。越小的动物,为了保持体温而消耗的能量也越高,对戴菊来说情况尤其严峻,因为在寒冬时它的体温和气温的差距更大,需要花更多的能量来保温。海因里希做了一个计算,一只戴菊在-34℃时,必须每分钟花13卡路里来保持温暖。

羽毛对鸟的体温调节至关重要,鸟类在冬季都会膨松羽毛,让羽毛间充满空气而阻隔冷空气的侵入。戴菊羽毛保温层的内外气温差,能达到78℃。它还可以通过逆流热交换,使腿部和脚部的温度尽可能降到刚刚高于冰点,减少从脚部流失的热量(而在孵卵时,它只有2-3枚抱卵点,产下卵的数量又很多,它也可以用同样方式将热量从身体传递到腿部,用发热的双腿不断翻动卵)。

戴菊的喙部细小,它并不像其他稍大一些的雀鸟吃种子、树芽,它们也无法吃树皮底下或深藏于木头里的幼虫。在冬天如果见过戴菊就知道,它在针叶林间、在枝条上几乎一刻都不停地跃动、盘旋、啄食着。海因里希的疑问是,它们是在吃什么虫子呢?冬天有什么昆虫是活着的?戴菊是如何在短短的冬日白天找到3倍于它们体重的食物而获得能量维持高体温的呢?

金冠戴菊雄鸟,图片来自奥杜邦网站

Photo:NickSaunders

有科学家从解剖学和行为学的角度来推理,戴菊的食物是弹尾目的昆虫,其中有一种就是紫跳虫科如微粒般大小的雪跳蚤,它们时常遍布在新英格兰树林里的雪地上,形成黑黑的一层。然而海因里希观察到,戴菊从未留意过地面上的雪跳蚤。知道戴菊在树上吃什么,是了解它生存之谜的基本问题。获得任何知识都是有代价的,海因里希采取了最直接的办法——捕猎了一只戴菊,探究它胃里的内容物。

尽管获得了所在州和联邦政府的许可,他也并没有为自己完全开脱,“没有动物在意那些可能吃了它们的人是否捏造出使他们的行为名正言顺的理由(好让他们自己感觉良好),但是如果动物的确因为更重要的原因而牺牲,即使如戴菊般小的动物,它那瘦小的身体为人类带来的价值也决不可以被认为能补偿它的生命。”我想到看约翰·巴勒斯的笔下也写过,他射杀了啄木鸟雄鸟做标本。

海因里希从戴菊的砂囊里并没有发现弹尾目昆虫,而是39只部分被消化了的尺蠖毛虫的残渣(不过,在《博物学家眼中的世界》里,他又写说他发现在戴菊的胃内容物里看到39只尺蠖毛虫的残渣、1只蜘蛛、24条几乎要用显微镜观察的飞虫幼虫,还有4只弹尾目昆虫)。没有人会想到在严寒的深冬树上还有活着的毛虫,因为大多数的尺蠖毛虫都以蛹的形态过冬,在北方的雪下或深深的地下躲避霜冻。他和昆虫学家贝尔都没能辨别出来这种尺蠖毛虫具体是什么种,不过,既然鸟类都能发现毛虫,那么人也能。

他和几个学生开始在森林里尝试猎虫——用一根棒子,敲打了红云杉、香脂冷杉、山毛榉、红枫和糖枫树各15棵,共获得了13条微小的尺蠖毛虫,这些毛虫和他在戴菊砂囊里找到的残渣是一致的,确实是没有弹尾目昆虫。海因里希求助于在华盛顿史密斯研究所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系统昆虫学实验室工作的弗格森,把幼虫寄给他,然而它们与弗格森知道的种类也没有精确吻合的。弗格森试着把幼虫养成成虫,这样就好辨识了,然而却没能成功——因为不知道种类,自然就没法知道它们的食性,也没法让它们正常进食。

海因里希打算自己喂养幼虫。第二年冬天,他又在森林里敲打了包括针叶树和落叶树在内的10种共棵树,获得了11条毛虫,把它们放在冷冻柜里,夏天时拿出来让它们解冻苏醒。他又在收集它们的地方找了几种树的小枝叶,云杉、香脂冷杉、槭树、山毛榉,这些很有可能是它们的食物。果然,毛虫们开始吃喝了,不幸的是,冷杉小枝上带进来的蜘蛛吸干了这些毛虫身体里的汁液。

第三年冬天,像上一年一样,海因里希又收集了几十个幼虫样本,并且仔细检查了给它们喂食的枫叶和冷杉叶。只有一条幼虫进食并且化蛹了,不幸的是,另一个意外发生,他把小瓶子放在窗沿上,玻璃瓶壁上凝结的湿气把蛹淹死了。第四年,一批从糖枫树上收集的幼虫终于喂养成功,它们长成了成虫,有着细致的综色和奶油色花纹的美丽飞蛾们破蛹而出。弗格森鉴定出了它们,是尺蛾科的单点变种飞蛾(hypagyrtisunipunctata),这种飞蛾的食用植物比较多样,有桤木、柳树、白桦、栎树、香脂冷杉等,之前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幼虫在哪里过冬。

探究戴菊在冬天所吃的毛虫种类,海因里希用了漫长的四年时间,不过,这肯定不是它们的唯一食物。“关怀戴菊的福利,需要先关怀飞蛾”,他这样写道。这句话也让我深受触动。我们会关心那些明星般的、珍稀的大型动物,但往往不会设身处地去想一只小小的飞蛾短暂的一生都经历了什么。在《夏日的世界》里,对于毛虫的惊人的变态能力,海因里希做了更详尽的书写。

3

知道了戴菊的冬季食物——它的“燃料”,仍然不能解答戴菊的过冬之谜。戴菊的这些食物和白天身体里的脂肪存储量,即使在一个相对暖和的冬夜里,都不足以让它在15个小时的夜晚用以维持温暖。

在鸟类行为习性方面,有一个重要的发现是,鸟类可以在冬季休眠,提出这个现象的,有像洛伦茨这样著名的动物行为学研究者。

在寒冷的冬天,恒温动物(调节到高且恒定体温的动物)的代谢率是很高的,以补偿加快的热量损失。存活的关键在于食物,因为食物通过颤抖转化为热量,当食物稀缺且颤抖不可行时,鸟儿可能就会通过调低身体的温度而求助于休眠。不同程度的休眠是保存能量的一个策略。

体型越小的鸟,在生理上越有优势快速冷却并且保存能量,因此,最小的鸟和哺乳动物以及恒温昆虫经常主动这么做,也就是说,为保存能量而休眠,这是它们的一种适应性选择。并且,它们并不是长期冬眠,而是每天都“冬眠”,然后再苏醒。在每天(或每夜)的活动结束后,它们停止颤抖,这样能让它们的身体在几分钟内冷却到环境温度,看上去像死去了一般,当过了半天(或半夜)它们准备好要活动时,它们就开始颤抖并爆炸式地升高体温,几分钟之后它们就会像先之前一样活跃。

而体重超过50克的小树栖鸟类在夜间通常就无法彻底休眠了,但它们会把体温降到30-32℃(比白天的体温降低了10-12℃),节约一些能量,减缓脂肪储备的耗费,在熟睡的大部分时间里,它们也仍然在激烈地颤抖以保持体温。即便如此,它们的脂肪储备也不足以应付突来的恶劣天气或者降至0℃以下的气温,因此它们在夜间会寻找各种庇护所来抵御严寒。

戴菊的大小只有山雀的一半,海因里希猜测,在野外,在零下30℃的漫漫长夜,戴菊极有可能也是大幅降低体温来节约能量。问题是,它们的体温会低至多少?体温变得太低会使鸟儿面临被冻死的危险,因为有可能会让它们失去反应、无法颤抖而变成冰。降低温度也就意味着要冒着失去能够产生热量的生理控制的危险。在夜间做短冬眠是个好策略,但仅限于在早晨气温变暖时它也能恢复到能让自己再次颤抖的温度。也就是说,先决条件是得拥有能够抵抗被冷却到一个特定的非常低的体温阈值的能力。

海因里希对此仍然是存疑的态度,他认为戴菊可能只有在不得不休眠时才会那样做。体重只有5-6克的戴菊,能在冬天长达16个小时的寒夜中存活下来,也许并不涉及什么新的生物学现象,或新的物理学和生理学法则。它们依靠的就是本物种特有的平衡能力,尽量精确地兼顾一系列冲突的收益与代价,在没有多少犯错空间的情况下,把每件事都刚好做对了。

海因里希想到了杰克·伦敦小说《生火》里,一位老者的话,“零下50℃的严寒天气中,一定没有人独自行走在克朗代克河上”。在天气很冷时,阿拉斯加人会说,“这是两狗(或三狗)之夜”。戴菊也如是,它们会两三只或更多一组,结伴飞行,晚上则挤在一起,这样能够节约能量。晚上两只戴菊挤在一起,可以削减23%的热量流失,三只则能削减37%。不过,这样所节约的能量,还是不足以抵偿它们夜间能量储备与能量需求间的缺口。

即使抱团取暖,或者降低体温到一个能承受的范围,如果没有一样东西,它们也还是不大可能存活下来,那就是被人们了解最少的——戴菊的夜间栖息地。这是海因里希在《冬日的世界》最后一章里的一个新想法。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夜间栖息地对它们的生存至关重要,自此,海因里希就开始试图寻找冬天戴菊在哪里过夜。

他在黄昏时分跟踪它们许多次,然而总是跟丢目标。戴菊一直到天色变暗淡时都会不停觅食,最后隐入更黑暗的针叶林中。后来,他的冬季生态学课上的一名学生,无意发现了戴菊的可能的居所。这个学生在日出前走进了用灌木条搭建的一个隐蔽所,这个隐蔽所是为了观察降落在动物尸体旁的渡鸦而建的。当时天色仍然半明半暗,他经过灌木堆时,惊动了里面的两只戴菊,它们几乎从他脚边飞起来。前一晚狂风呼啸,风雪交加,待在靠近地面处,藏进灌木堆里的雪垫下,戴菊才能躲过恶劣天气。

虽然没有亲见并证实,不过,这个观察也佐证了海因里希对戴菊在冬季有庇护所的猜测。在《博物学家眼中的世界》(年出版)这本书中,他续写了他在《冬日的世界》(年出版)里尚未能展现的继续追踪。

暮色将至,金冠戴菊会借助有联络作用的叫声结成小组。有研究人员观察到,当它们接近夜晚的休憩之树时,会发出特别的鸣叫,这大约是在吸引群体中的成员。第二声集拢的鸣叫,则是吸引群体成员沿着一条水平的树枝聚在一处,它们将在这里围拢着憩息在一起过夜。

海因里希也测算过,一只独自飞行的戴菊一分钟内可发出66次微弱的鸣叫,而两只戴菊结伴而行,平均每分钟仅发出40次鸣叫,最后,有3只戴菊加入了一个由20多只黑顶山雀组成的鸟群时,每只戴菊每分钟大约只叫过两次。他不禁思考,鸣叫行为在戴菊成功越冬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入夜前的结群,一定不是偶然现象,也许戴菊在整个白天里的社交活动是在帮助它们找到晚上结群的对象。吸引它者并且与之保持联系可能是冬季幸存的一个关键要素。在茂密的松林里,就得凭借鸣声来聚集,这样,它们可以既跟随它者,也被它者跟随。在严重霜冻或者食物匮乏时,哪怕是失去一个成员,都可能会使得其余个体前途未卜。

就在《冬日的世界》出版大约一个月后,一个冬日的夜晚,海因里希追踪着一群在暮色中觅食的戴菊,然后看着它们一只跟着一只飞进了一株小松树。天色已经十分晚,它们很可能就要在这里过夜了,海因里希估计戴菊不会再从树上飞出来。他等待了许久并仔细观察,果真没有再看见戴菊飞出来。夜深时他再次返回这里,小心翼翼地爬上那棵树,借助手电筒的亮光搜寻,发现了团在一起的4只戴菊鸟——它们头对着中心,4条尾巴伸到这个组合而成的毛球之外,很警觉,其中一只还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了一番,它似乎对手电筒的光束并不在意,又将头缩回去了。这个抬头的举动让海因里希确认了这只鸟并没有处于休眠状态,它的体温依然是偏高的。他又爬得更近了一些,拍到了一张抱成团的戴菊照片。这张质量不是很高的照片,却是一张最珍贵的快照——“它含有感情成分,它讲述着一个故事”,它解释了为什么小巧的戴菊鸟在冬季时守在一起,因为,它们是彼此的庇护所。

看到这个末尾,我忍不住在书页边写了几个字:“好开心!”并且,在网上也找到了这张不甚清晰的照片,看了又看。

海因里希拍到的几只抱团过夜的金冠戴菊

就是这样的戴菊,发出“嘁”的一声,听过戴菊的鸣声,一定会觉得这个字很形象,就是如此纤细、却很高频的尖利的小声音,纯净、充满活力的音符快速地连接在一起,西蒙·巴恩斯形容它的歌声像“略显无力的礼花炮,洒下星雨般的火花”,而这声音常常让海因里希想起小石头碰撞在一起的响动,“从它们身上散发出极富感染力的、超热忱的暖流,对生命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热情,在它们的世界里,没有这些就不可能存活下来……知道在森林中这些幻影般的生灵即使在气温处于零下依然留守此地,这令人心安。”

羽毛、食物、过冬之所,海因里希用了若干年时间去了解戴菊,他不仅有自己的亲证,也综述了许多鸟类学家的研究文献,让我们了解了在人类视线之外的戴菊的冬季生活史。单靠想象,是想不出来的。科学观点的接受是渐进的,一次一次地增加一点经验,慢慢地使真实显现。

4

海因里希的著述丰厚,他的创作力和写作的质量,在我喜欢的自然作家里,都要排在靠前的位置。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获得动物学博士学位后,他相继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佛蒙特大学生物系任教授,为了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主要是写作)提前退休后,作为名誉教授,他偶尔会回到学校给学生授课。查看他历年作品的出版情况,可以看得出他30多年来研究和写作的轨迹。他写了20多本书,科学、准确而又优雅地阐述自然界的巧妙模式。他以研究乌鸦和蜜蜂而获得职业声誉,就像他的朋友爱德华·威尔逊因对蚂蚁的研究而获得学术成功一样。

他的第一本书是《BumblebeeEconomics》,写了大黄峰的能量学和觅食策略。他了解昆虫的行为模式,他的研究生论文方向就是烟草天蛾(ManducaSexta)毛虫如何抵达并取食一片超过它能涉足范围内的叶子,为此他也写了几本关于昆虫体温调节机制方面的书。除了渡鸦,他的观察和写作对象还有他所居住缅因森林里的树、美洲雕鸮、沼泽里的加拿大鹅、在家门口繁殖的燕子等,他写了鸟类的迁徙之谜、鸟的筑巢和繁殖生活,甚至,做为一个专业的马拉松运动员,他还专门写了一本关于跑步的书《WhyWeRun》。就像村上春树借由跑步来谈写作、谈专注力,他也是通过跑步,讲述人类进化的新观点。最近的一本书是年出版的《WhiteFeathers》。他今年已经81岁了。

如此充沛的精力,是有些惊人的。

他擅长多任务工作,通常会同时进行至少三本书的写作。那是因为观察原本也是长线的,要看到某种现象,可能很幸运地看到一次之后,又要等很久。对金冠戴菊的观察和追踪便是一个最好的例证。他会非常密集地观察一样事物,然后当它消失几个月或几年时,他就暂时放下,转而去做其他感兴趣的事情。基本上,他对各种事情都怀有兴趣。

他是一个全方位的森林鸟类和植物观察者,相信自己一手的实证经验。有媒体称他是“森林里的邓布利多”,虽然很贴切——他好像无所不知,通晓各种生物的习性,看得出自然里各种生命的关联,能够解读出无数现象背后的生物学原理——然而他并不老态龙钟。多年的跑步令他的身形精干灵活,肌肉结实,曾经在接受一家运动杂志的采访时,摄影师特意捕捉了他跑步后露天淋浴的一个背影,还有赤着上身在小木屋外割草的画面。彼时的他,远远不像70多岁的样子。

爱德华·威尔逊在自传《大自然的猎人》里也写到过他的这位好友。70年代中期,慢跑开始风靡各地,威尔逊经常他居住的麻省大街上跑步。那段期间,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友人海因里希一次又一次地赢得胜利。海因里希在年波士顿马拉松大赛中,赢得40岁以上男子组冠军,而且还在50英里、公里以及24小时持久赛中,创下各式各样的全国或世界纪录。最后的这项24小时持久赛,他甚至连续跑了英里(约为公里)。威尔逊说,海因里希的身体似乎是用铝管铝线打造成的,肺部也好像有一层皮革衬里似的,“他就好像是音乐神童莫扎特,而我则是在一旁嫉妒不已的萨里耶瑞(AnthonioSalieri)。”

前文提到的《打鼾的鸟》(TheSnoringBird)这本书,是海因里希写他父亲格尔德·海因里希的非凡人生以及他自己的道路。书名也直接用了父亲年出版的书,那本书中所记叙的,正是格尔德在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岛采集标本的经历。

“魔鬼夜鹰”和普氏秧鸡虽然是这次旅途充满惊喜的“附赠品”,但很显然,收集鸟类标本比起格尔德一生所倾注的热情——收集姬蜂(ichneumonwasps)标本并对其进行鉴定,就都不算什么了。当他受雇于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去往遥远之地采集和考察时,总会抽出时间来寻找和收集当地的姬蜂。姬蜂属有一万多种,它们是寄生蜂,会将卵产在活的毛虫身体里。

格尔德是个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分类学家、研究姬蜂的专家,他在波兰西北部的Borowke出生长大,对姬蜂的喜爱,源起于童年的乡村庄园生活。他的工作被两次战争打断,在一战和二战期间,他相继作为德国骑兵、飞行员和德国空军军官服兵役,在此期间,结婚、离婚、又再婚,海因里希是他几段婚姻里的孩子之一。

二战末期,一家人先是从纳粹手中逃出,后来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苏军,搬到了德国北部易北河畔的森林保护区里。有5年时间,他们一直住在森林深处一间废弃的小屋里,像拾荒者一样,没有工作,也几乎没有钱,从森林中觅食可食之物,靠着坚果、浆果、蘑菇和猎杀小啮齿动物和鸭子生存。海因里希的自然启蒙便是在这里形成,他从父亲那里学到了许多森林里生物的生存方式和奥妙。他开始迷恋周围的生物。他没有玩伴,也未拥有过玩具,然而他并不觉得匮乏,在孩童时期近距离看到毛毛虫,知道它们可以变成飞蛾之后,谁还需要玩具呢?

直到年,全家才移民到美国,最终在缅因州的威尔顿(Wilton)的一个农场安家落户。海因里希那时已10岁,依然和父亲一起在缅因森林里漫步,他的父母几乎没有什么谋生手段,工作是收集鸟类作为博物馆标本出售,而他在给父亲当帮手的过程中,开始对昆虫产生浓厚的兴趣。再后来,海因里希和妹妹被送到了并没留什么好回忆的乡村寄宿学校,而格尔德和他的妻子、妻子的妹妹也即他的情人,去往墨西哥和非洲做野外工作,继续探索姬蜂。

格尔德的一生富有成效,然而也是充满失落的。海因里希后来成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博士候选人,并没有接续父亲的所学,他的论文与姬蜂和分类学毫无关系。而格尔德在经历了种种冒险和奋斗之后,一直到衰老、健康状况不佳及离世,成就也未得到科学界的充分肯定……

如此颠沛激荡的一部家族史。这也是一个家庭在战乱时代的“奥德赛之旅”,历史和自然的力量联合起来,塑造了父子两人的人生。海因里希自己谈到这本书,也说,这是一本包含着二战的历史、一个来到美国的故事、一段艰难但可以理解的父子关系,但更是一个冒险的故事。移民到美国时,格尔德已经55岁了,在海因里希的大部分印象里,父亲就是一个老人,慢慢地视力退化,紧跟着智力也下降。直到他差不多到了跟父亲一样大的年纪时,才体会到父亲来到这里的漫长旅程。“他一开始并不是一个古怪、苦闷的老人。我所看到的是非凡的力量、毅力和激情,这使他的一生充满了冒险和成就。”

海因里希一直以森林为家。从战火纷飞的德国森林,到大洋彼岸的新英格兰森林,我想,用“森林之子”来形容他,也是恰当的。

在去佛蒙特州任教之前,他已经在新英格兰地区重新扎下了根。上世纪70年代,他在小时候生长的威尔顿附近,原本只想要买一英亩的土地,却“意外”买下了英亩的农田。随后的两次加购,使这块地皮的面积达到了英亩。由于几十年没有耕种,这块土地已经恢复到自然林木状态,他会时常进行间伐。

海因里希年在缅因森林的小木屋中接受媒体采访

他在这块土地上建了一座两层楼的木屋,他住在这里,缅因森林成了他无比便利的巨大的天然实验室,他的大多数书都是在这里观察、研究和写成的,这片森林是他创作的源泉。30多年来,他每年还向佛蒙特大学的约10名学生教授冬季生态学课程,研究生们在他的小木屋里宿营一周,在他的树林里进行实地考察。在他的几本书里,他经常提到和学生们一起在冬天寒冷的天气里去往森林里寻找观察的线索。

海因里希后来又另建了一间较小的小木屋,用一根大树干充当一室一厅的底层,有梯子通向睡眠的阁楼。他安装了太阳能板,以便晚上阅读和上网,他还有一部手机,但是接电话得爬到树中,只有那里才能有信号。

我在网上看他这所在森林中的木屋,不由得会想到偏居森林一隅的梭罗,不过,海因里希的木屋看起来要完备多了。原木的桌子,面对明亮的转角两扇大窗户,窗外就是四季变化的树林,那是伐间之后疏松的树林,引来了动物鸟兽。在这样一个天然的实验室里,他观察到松鼠会以树的顶芽为餐后甜点、知晓糖槭树什么时候流动树液,并且咬出一个小口以补充糖分。他观察埋葬虫和对死去生命的分解,蜜蜂集群如何分蜂并且另寻房产以繁衍,还有那些小鸟,金冠戴菊、交嘴雀、灰胸长尾霸鹟,冬天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昆虫,夏天以树叶为食的毛虫……

他一生的工作,就是探索和解释他的这些森林里的邻居,讲述它们的生命奇迹,它们令人惊讶的适应性,以及它们为了生存和繁殖而进行的竞争。

知识能改变人们看待一个地方的方式,也能改变他们所寻找的东西。“当你孤立地看小东西时,它们没有多大意义。你必须看整个事情。这一切都与生活息息相关。”

小欧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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