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祖匹祖高地
(LasAlturasdeMacchuPicchu)
[智利]巴勃罗·聂鲁达(PabloNeruda)
陈黎、张芬龄译
1
从风到风,像一张虚空的网
我穿过街道与大气,来了又去,
跟着秋天的君临叶子们四处流传的
新币,以及在春天与玉蜀黍间,
装在一只下降的手套,那最伟大的爱——
像被拉长的月亮——所递送给我们的。
(尸体狂暴的气候里灿烂
鲜活的日子:钢转变成
酸的寂静:
夜磨损,直至最后的粉粒:
婚礼之土受袭击的雄蕊。)
在提琴堆里等候我的那人
他碰到了一个像埋在地下的塔一样的世界,
螺线沉陷到有着粗涩
硫磺颜色的众叶之下:
而甚至要更下去,在地质学的黄金里,
像一把借着流星为鞘的刺刀
我沉下我狂暴温柔的手
直逼地物最深最深的生殖器。
在深不可测的潮流里停靠额头,
我潜没如被硫磺的平静所围绕的一滴,
并且,像一个盲人,回归我们
衰竭的人类春天的茉莉。
2
如果花把珍贵的种籽丢弃给花
而岩石把它的粉衣播撒在一件
瘀伤的钻石与沙的外衣里,
人就把他从海特定的泉源里拾取的
光的花瓣压绉,
并且鑚打那在他手中悸动着的金属。
而很快地,带着衣饰与烟,在沉没水中的桌上,
像搞混了的量,灵魂依旧存在:
石英与无眠,大海里
冷潭一般的眼泪:但即使在那时候——
摧毁它,用纸与仇恨鼓舞它的死亡,
在习性的地毯里闷死它,在敌视的
铁丝的外衣里扯裂它。
不:谁(仿若血红的罂粟)能手无寸铁地护卫
他的血液通过这些走道,天空,
海洋或者公路?愤怒已经把
买卖生物的商人他悲伤的货品挥霍光了,
而在梅树的顶颠,有一千年
露珠把透明的地图留给了期待的
树枝:啊心,啊在秋天的
洞窟间破碎的额头。
有多少次在冬天城市的街上或者
巴士上或者黄昏的船上或者狂欢夜
更稠密的孤独里,在阴影的声音,
在钟声,在人类喜悦真正的洞穴里,
我渴望能逗留,能寻找那隐藏在
石头或者吻的闪电里,我一度触及的永恒且神秘的血脉。
(那在麦中,像一则隆起小乳房的
黄色故事,重复叙说着一个
在肥沃的土壤里无限温柔的号码的,
以及那,永远相同的,在象牙中褪壳的:
以及那在水中半透明的家乡,那从
孤雪直到血波的一口钟。)
我只能抓到一串脸孔或者堕落的
面具,彷佛一环环中空的黄金,
仿佛散落的衣裳,那叫可怜的树族恐惧战栗的
凶暴的秋天的女儿。
没有地方来安置我的手,没有地方——
流动像带链的春泉,或者
坚实如煤或水晶的硬块——
能够响应我张开的手的热或冷。
人是什么?在他打开的话匣的哪一角,杂着
店铺和笛声,在他金属性运动的哪一环
存在着不可破坏、不可毁灭的,生命?
3
存在,如同玉蜀黍脱粒,在储放
挫败经历和不幸事件的无尽的
谷仓,从一到七,到八,
而每个人有着的不只是一个死,而是许多的死:
每一天小的死亡,那在郊外烂泥中自我灭绝的
尘、蛆、灯,每一天小的死亡都带着肥胖的翅翼,
短矛一般闯进了每一个人,
而人被面包与小刀所围攻,
养牛人:港口的浪子,黑皮肤的农耕队长,
或者闹区里的一只老鼠:
他们都在等候死亡,在等候每日短暂死亡的同时软弱了:
而他们不祥的苦难每日都是一只
他们必须颤抖地喝着的黑茶杯。
4
好多次强大的死亡诱引着我:
它正像隐形于海波的盐,
而它隐形的气味所散布的
正像一半一半的洼地与高地,
或者风和雪堆所构筑的巨大的殿堂。
我来到铁的边缘,来到窄隘的
空中走道,来到农作物与石头的尸衣,
来到无路可走的星际的真空,
以及令人晕眩的涡状的大道:
但,巨大的海,啊死!你并非一波一波地来到,
而是夜曲般澄亮的急驰,
或者像夜绝对的诗歌。
你从来不曾藏在我们的口袋偷偷地过来干涉,你的
到访终必有着一件猩红的外衣,
一张八方肃静的曙光的地毯,
或者一笔入祀或入土的泪的遗产。
我无法爱那存在于每一生命之内的树,
一旦它微小的秋天在肩上(一千片叶子的死亡),
所有那些假的死与复活——
而不想到大地,不想到深渊:
我期望在最浩阔的生命里游泳,
在最澎湃汹涌的出海口。
而当,逐渐地,人们开始否定我,对我
闭绝他们的门路令我散发活力的手无法
碰触他们受伤的内在,
我乃一街一街,一河一河,
一城一城,一床一床地走着,
我渗杂盐味的面具穿越过沙漠,
而在最后一个受辱的村落,没有灯,没有火,
没有面包,没有石头,没有安静,我
独自流浪,死着自己的死。
5
那村落贫苦的子嗣在饥饿的体内
狼吞虎咽的食物里所延续的不是
你,啊阴暗的死亡,铁羽毛的鸟:
相反的,那是旧绳腐朽了的一根线,
是不曾打斗过的乳房的一粒原子,
或者不曾掉落到额头的粗涩的露水。
是那无法被再生的,没有和平
没有领土的小死亡的碎片:
一块骨头,一阵在自己体内死去的教堂钟声。
我解下碘酒的绷带,把我的手探进
那正摧杀着死亡的不幸的疼痛,
而我什么也没碰到,除了自灵魂的隙缝
溜进来的一阵风。
6
我跟着登上地的阶梯,
穿过失去的丛林野蛮的纠缠
走向你,马祖匹祖。
巍峨的梯石之城,
那不曾被大地的睡衣遮藏之人
终于拥有的住所。
在你身上,彷佛两条平行的直线,
闪电以及人的摇篮
在荆棘的风中摆荡。
石头之母,兀鹰的泡沫。
人类黎明高危的暗礁。
埋葬于原始沙层的锄头。
这是旧巢,这是新居:
这里玉蜀黍丰实的谷粒高高跃起
又像红雹一样射下来。
这里金黄的纤维自驼马身上剥下,
覆盖爱,坟墓,母亲,
国,祷词,勇士。
这里入夜之后人脚与鹰爪
同栖于高大血污的
兽穴,并且在清晨
以雷电的步履行走于精纯的雾上,
并且碰触土地与石头
直到他们在夜里,在死亡里认出他们。
我注视着衣服与手,
注视着回声的洞穴里的水迹,
注视着那被借我的眼睛观看
地上的灯笼,借我的手替
灭迹的木头敷油的脸庞所磨平的
一面墙:因为一切的东西,衣饰,发肤,容器,
语字,酒,面包,
都消失,堕落到泥土里。
而大气涌进,它
橘花的手指抚过所有入眠的事物:
一千年的大气,月月周周的大气,
一千年蔚蓝的风,一千年铁的山脉,
彷佛脚步们温柔的飓风
磨亮着孤独的石头区域。
7
独一深渊最冷暗的部份,溪谷,最深溪谷的
阴影,那正是何以真实
最灼烫的死会来到你
数量的空间,
并且自打孔的岩石,
猩红的飞檐
以及层列的水道,
你像在秋天一般地滚进
单一的死。
今天空虚的风不再哭泣,
不再认识你的泥脚:
它已经忘掉那
当闪电的刀叉乱割
而巨树被雾所吞噬,被狂风砍倒时
滤清天空的你的大水罐。
它扶起一只从高岗遽然跌落到
时间的尽头的手。
你们已不再存在,蜘蛛之手,虚弱的
线缕,纠缠的网:
一切都已离散崩溃了:习俗,破碎的
音节,眩眼的光之面具。
只剩下石头与字的永恒:
城仿佛一只杯子被每一只活着,
死着,沉默着的手举起,被如此多的死
所支撑,有着如此多生的一面墙,
石之花瓣的砍击:永生不死的玫瑰,住所:
这冰河殖民地的安底斯岩脉。
当土色的手变成
真正的泥土,而当微小的眼睫阖上,
满载粗糙的墙,满载着城堡;
而当人类乱陈于他们的地狱,
旗一般开展的精确仍旧存在;
人类黎明的高地:
包含寂静的最高的容器:
继无数多生命存在的石头的生命。
8
请随我攀登,亚美利加之爱。
随我亲吻秘密的石块。
乌鲁班巴银白的激流
使花粉飞到它的金杯。
空虚的藤蔓,
石化的植物,僵硬的花环,
翱翔于山中宝库的静寂之上!
来吧,微小的生命,到泥土的翅翼间
来吧,同时——晶莹而冰凉,被锤薄的空气
引出遭袭击的翡翠——
野蛮的水啊,你也从雪来到了。
爱,爱,直到突然的夜;
从宏亮的安底斯山的燧石,
直到黎明的红膝盖,
默想那盲眼的雪之子吧!
哦,响亮威严的威卡马右,
当你打你世袭的雷声打碎成
白色的泡沫,像受伤的雪,
当你陡峭的狂风
歌唱且鞭打,震醒天界,
你把哪一种语言带给一只几乎不曾自
你安底斯泡沫断根的耳朵?
谁抓住冰冷的闪电
并且任它深爱着高地,
在它冰结的泪珠间被均分,
在飞刀上颤抖,
锤打着它身经百战的结构,
引导向它勇士的床榻,
惊愕于它岩石的结局?
你苦恼的闪光在说些什么?
你秘密反叛的闪电可曾一度
满载着语字旅行?
在你细瘦的动脉水流里,
谁能粉碎冻结的音节,
黑色的语言,金黄的旗帜,
无底的嘴巴,被抑制的叫喊?
谁在四处切取那些
生自泥中为我们守望的花的眼睑?
谁在投掷那些从你滂沱的
手中坠下的死灭的精子群,
为了将他们被猛打的夜播撒在
地质学的煤里?
是谁抛弃这些誓约的树枝?
谁,容我再一次问,埋葬了这些告别?
爱,爱,不要碰触界线,
也不要崇拜沉没水中的头颅:
让时间在它破碎泉源的大厅里
完成它的雕像,
并且在急流与壁垒间搜集
自峡谷来之大气,
平行的风的被褥,
山脉盲目的运河,
露水粗暴的问候;
并且爬吧,一朵花接一朵花地,穿过厚度,
践踏那被扔弃的蛇。
在这锯齿状的地带——石头与森林,
绿色星星之尘,明亮的丛林——
曼吐尔谷爆发如活湖泊,
或找一片寂静的新平原。
来到我真正的本体吧,来到我的黎明,
直达加冕的孤独。
死去的王国仍旧活着。
而钟座上,兀鹰血污的阴影
像一艘黑船穿过。
9
星座之鹰,雾的葡萄园。
失去的棱堡,盲目的弯刀。
星缀的带子,神圣的面包。
急流的阶梯,巨大的眼睑。
三角状的膜,石之花粉。
花岗岩的灯,石之面包。
矿物般的蛇,石之玫瑰。
入土的船只,石之泉源。
月的马匹,石之亮光。
赤道的象限,石之蒸汽。
绝对的地理,石之书籍。
雕在狂风中的冰山。
湮没的时光的珊瑚。
被手指磨平的堡垒。
被羽毛攻击的屋脊。
镜之串集,风暴之基石。
被匍匐的藤草推翻的王座。
血爪的政权。
在斜坡上被停住的强风。
静止的绿蓝色的瀑布。
安眠者族长般的钟。
臣服之雪的衣领。
沿着它的雕像被拉长的铁。
紧闭而无法进入的风暴。
狮之手脚,嗜血的石头。
阴暗之塔,雪的辩论。
高举于手指、根茎之上的夜,
雾的窗户,冷酷之鸽。
夜间活动的植物,霹雳的雕像。
实在的山脉,海上的屋顶。
迷失之鹰的建筑。
天空的绳索,绝顶之蜜蜂。
血污的水平面,高筑之星。
矿物之泡沫,花岗岩的月。
安底斯山之蛇,萈紫的额头。
寂静之圆顶,纯净的祖国。
海的新娘,大教堂之树。
盐的结晶,黑翼的樱桃树。
雪的牙齿,冰冷的雷声。
抓伤的月,险恶的石头。
毛发冰冷之头,大气之动作。
手之火山,阴郁的瀑布。
银之波浪,时间的目的地。
10
石头之内是石头,而人在哪里?
大气之内是大气,而人在哪里?
时间之内是时间,而人在哪里?
你是否也是非完整的人类破裂的
断片,是经由今日的
街衢,经由足迹,经由死寂的秋的叶子
把灵魂锤打进坟墓里的
空心的鹰的断片?
悲惨的手,脚,悲惨的生命……
那些暗钝的日子——
在你体内,像洒在节庆的
短矛之上的雨,
它们可曾一瓣一瓣地给空虚的嘴
它们暗黑的营养?
饥饿,人的珊瑚,
饥饿,秘密的植物,伐木者的根,
啊饥饿——你罗列的暗礁可曾
攀登到这些松散的塔上?
我要问你,路上的盐,
给我看看镘子。允许我,建筑,
用一根小树枝磨灭石头的雄蕊,
允许我爬过一切大气的梯级到达空虚,
刮削生命的要害直到我触及人。
马祖匹祖,你是否把
石头置于石头之内,而破布,在基础里?
把煤置于黄金之内,而在它里面,血液的
红雨滴在颤抖?
把你所埋葬过的奴隶还给我吧!
把穷人的硬面包从这土地上
抖出来,让我看看农奴的
衣服跟窗户。
告诉我他活着的时候怎么个睡法,
告诉我他睡觉是不是带着
刺耳的声音,张大嘴巴,像因疲倦而
凹进墙壁的一个黑色的破洞。
墙壁,墙壁!如果每一层石头
压在他的睡眠上,并且如果他跌倒在下面,
就像在月亮下面,做着那个梦!
古老的亚美利加,湮没的新娘,
你的手指同时——
当离开丛林往诸神空虚的高处,
在光与虔诚的婚庆旗帜下,
混合着鼓与长矛的雷声,
同时,你的手指同时——
那些被抽象的玫瑰与冰冷的直线,那些
被新种的玉蜀黍血污的乳房转变成
明亮实体的织物,转变成坚硬的洞穴,
同时,同时,被埋藏的亚美利加啊,你是否
在最伟大的深渊,在苦涩的肠里,学鹰一样把饥饿藏着?
11
穿过混乱的辉煌,
穿过石头的夜,让我把手探进,
并且让被遗忘的古老的心像一只被囚禁了
一千年的鸟在我的体内跳动!
今天让我把这快乐忘掉,比所有的海还宽,
因为人比所有的海以及他的岛屿还宽,
并且必须掉进他里面,如同掉进井泉,
带着一枝秘密的水与玄奥的真理升上来。
让我忘掉,广阔的石头,强有力的比例,
超绝的尺寸,蜂巢状的基石,
并且在今天让我把手从三角板滑下盐血
与粗麻布的斜边。
当,像一具红翼鞘做的蹄铁,愤怒的兀鹰
在飞翔的秩序里撞击我的额头,
而那些食肉类羽毛的飓风把幽暗的灰尘
从斜梯上卷起:我看不见急驰的鸟兽,
看不见它脚爪盲目的刈弧。
我看到远古的本体,奴仆,田野里的睡眠者,
我看到一个身体,一千个身体,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
在黑色的强风,在雨与夜的黑色底下,
枕着雕像沉重的石块:
劈石者璜安,委拉哥拉的儿子,
食冷者璜安,绿色星星的儿子,
赤足者璜安,土耳其玉的孙子,
与我一同复活吧,兄弟。
12
与我一同复活吧,兄弟。
把你的手从四处散播的哀愁的
深处伸出来给我吧。
你不会从岩石的底部回来。
你不会从地底的时间回来。
你变硬了的声音不会回来。
你戳了孔的眼睛不会回来。
自泥土的最内部注视我,
耕者,织者,沉默的牧人:
守护神野骆马的驯服者:
被挑衅的绞刑台的石匠:
安底斯山泪水的持瓶者:
手指被捣碎的珠宝商:
在谷粒间颤抖的农夫:
溅洒你的黏土的陶工:
把你们古老,埋在地下的哀愁
倒进这新生命的杯子吧。
给我看你们的血跟你们的犁沟。
告诉我:我在这儿受罚,
因为一颗宝石它不发光,因为土地
不能及时生出石头或谷粒:
给我看你们摔上去的石头
以及他们用来绞死你们的木头。
点燃那些古老的燧石,
那些古老的灯,那些跨过千百个世纪
黏到伤口的鞭子,
以及沾着血腥光彩的斧头。
我来借你们死去的嘴巴说话。
让四处分散的沉寂的嘴唇
自泥土的每一部份集合起来,
并且从无底的深渊终夜不断地对我说话
仿佛我像锚一样紧系着你。
告诉我每一样事物,一链接一链,
一环接一环,一级接一级地;
磨利你积藏的刀叉,
将它们刺进我的胸膛,刺进我的手,
仿佛一河黄色的光芒,
一河被埋葬的老虎,
并且让我哭泣,每一小时,每一天,每一年,
每一盲眼的时代,星星的世纪。
给我寂静,水,希望。
给我挣扎,铁,火山。
让尸体像磁铁一样黏住我。
来到我的血脉和我的嘴。
用我的声音、我的血说话。
——译自《一般之歌》(CantoGeneral)
PabloNeruda(July12,–September23,)
马克丘·毕克丘之巅
王央乐译
I
从空间到空间,好象在一张空洞的网里,
我在街道和环境中间行走,来了又离开。
秋天来临,树叶舒展似钱币,
在春天和麦穗之间,是那最伟大的爱,
仿佛在落下的一只手套里面,
赐予我们,犹如一轮巨大的明月。
(那些动荡的岁月,
我是在身体的风暴中过去的;
钢铁变成了酸性的沉默,
夜晚被拆散,直到最后一点细屑,
那是新婚的祖国受到侵犯的纤维。)
一个在提琴之间等待着我的人,
逢到一个世界如同一座埋葬的塔,
塔尖埋得那么深,
比所有的嘶哑的硫磺色的树叶还要深;
还要深,在地质的黄金里,
好象被多变的气象所包裹的剑。
我把混沌而甜蜜的手
深入到大地最能繁殖的地方。
我把额头置于深沉的波浪之间,
象一个水滴,降到硫磺的宁静里;
象一个盲人,回归于
人类的消耗殆尽的春天的素馨。
II
如果花还在把长高的幼芽交给另一朵花,
石块还在它钻石和砂砾的
破碎外衣上保留着零落的花朵,
而人则揉皱了从海洋汹涌源头
收集来的光明的花瓣,
钻凿着在他手里搏动的金属。
突然,在衣服和烟雾中,在倾圯的桌子上,
仿佛一堆杂乱的东西,留下了那灵魂:
是石英,是嫉妒,是海上之泪,
仿佛寒冷的池沼:然而他还是
用纸,用恨,杀死它,折磨它,
把它压倒在每天踩踏的地毯上,
在铁丝网的邪恶衣服里把它撕碎。
不:在走廊上,空地上,海上或者路上,
谁不带着匕首(犹如肉色罂粟)
保卫自己的血?虎列拉已经使
出卖生灵的悲惨市场气息奄奄,
于是,从梅树的高处,
千年的露水,在期待着它的树枝上
留下了透明晶莹的信息,啊,心哟,
啊,在秋季的空虚里磨得光秃了的额头。
有多少次,在一个城市冬天寒冷的街上,
公共汽车上,黄昏的船上,
或者最沉重的孤独里,节日的夜晚,
钟声和阴影,人们欢乐地相聚在一起,
我想停下来,寻找那深奥的永恒的脉络,
那是从前铭刻在石块上或者亲吻所分离的闪光里的。
(谷物里面,是象怀孕的小小乳房似的
一个金黄故事,无穷无尽地重复着一个数字,
那胚芽的外皮,那么柔嫩,而且
总是一模一样,脱壳而出如象牙;
流水之中,就是莹洁的祖国,
从孤寂的白雪直至血红的波浪的原野。)
我什么也没有抓住,除了掉落下来的
一串脸或者假脸,仿佛中空的金指环,
仿佛暴怒的秋天的衣衫零乱的女儿,
她们使庄严的种族的可悲之树难免战栗。
我没有地方可以让我的手歇息,
它象套着锁链的泉水那样流动,
或者象大块的煤或水晶那样坚定,
我伸出的手应该得到恢复的热力或者寒意。
人是什么?在他说话的哪个部分,
在仓房和嘘声之间,展开了生命?
在他金属的运动的哪个地方,
活跃着那不朽不灭的生命?
III
生灵就象玉米,从过去的事情的无穷谷仓中
脱粒而出;从悲惨的遭遇,
从一到七,到八,
从不止一个死亡,而是无数死亡,来到每个人身上。
每天,只是一个小小的死亡,只是尘土,只是蛆虫,
是郊外泥泞里熄灭了的灯,一个翅膀粗壮的小小死亡,
刺入每一个人,仿佛一支短矛。
那是被面包,被匕首所困扰的人,
是牧人,是海港的儿子,或者扶犁的黑苍苍领袖,
或者拥挤街道上的啮齿动物。
一切的一切都在昏迷中等待他的死亡,他的短
促的每天的死亡。
他的日日夜夜的倒霉的苦难,
仿佛一只颤栗地捧起来喝着的黑杯。
IV
强暴有力的死亡,多次邀请我,
它好似海浪里看不见的盐,
扩散着它看不见的滋味;
它好似下沉与升高各占一半;
它好似风和冰河的巨大结构。
我来到铁的边缘;来到
空气的峡谷,农业和石块的尸布;
来到穷途末路的空虚星座;
来到昏眩的盘旋的道路;但是,
啊,死亡,无垠的海,你不是一浪接一浪地
前来,而是仿佛明净的夜的奔驰,
仿佛夜的全部数字。
你从不来到了在口袋里翻搅;
你的来访,不可能没有红的祭服,
没有沉默所包围的曙光的地毯,
没有高飞的或者埋葬的眼泪的遗产。
我不能爱一个生命象爱一株树,
树冠(千万树叶的死亡)上一个小小的秋天,
全是虚伪的死,以及
没有土地没有深渊的复活。
我要在更加广阔的生命中游泳,
在更加宽畅的河口,
等到人们逐渐地拒绝了我,
关上了能关上的门,让我泉源的手
不再触摸那不存在的伤口,
于是我要,一条一条街,一道一道河,
一座一座城,一只一只床,
让我的发咸的骨殖穿过荒漠,
在最后的贫穷的屋子里,没有灯,没有火,
没有面包,没有石块,没有沉默,
孤零零地,踯躅在我自己的死亡里死去。
V
庄严的死亡,你不是铁羽毛的鸟,
不是那个贫穷住所的继承者,
在匆忙的饮食中,松弛的皮肤下所带来;
而是别的,是停息的弦的花瓣,
是不迎向战斗的胸脯的原子,
是落到额头上的粗大的露珠。
这一块小小的死亡,它不能再生,
没有和平也没有土地,
只是一副骷髅,一只钟,人们在它之中去死。
我掀开碘的绷带;把双手伸向
杀死死亡的无穷痛苦;
在创伤里,我只逢到一阵寒风,
从心灵的模糊的隙缝里吹进。
VI
于是,我在茂密纠结的灌木林莽中,
攀登大地的梯级,
向你,马克丘·毕克丘,走去。
你是层层石块垒成的高城,
最后,为大地所没有掩藏于
沉睡祭服之下的东西所居住。
在你这里,仿佛两条平行的线,
闪电的摇篮和人类的摇篮,
在多刺的风中绞缠一起。
石块的母亲,兀鹰的泡沫。
人类曙光的崇高堤防。
遗忘于第一批砂土里的大铲。
这就是住所,这就是地点;
在这里,饱满的玉米粒,
升起又落下,仿佛红色的雹子。
在这里,骆马的金黄色纤维
给爱人,给坟墓,给母亲,给国王,
给祈祷,给武士,织成了衣服。
在这里,人的脚和鹰的脚
在一起歇息于险恶的高山洞穴,
以雷鸣的步子在黎明踩着稀薄的雾霭,
触摸着土地和石块,
直到在黑暗中或者死亡中把它们认识。
我瞧着衣服和手;
瞧着鸣响的洞穴里水的痕迹;
瞧着那被一张脸的接触所软化的墙,
它以我的眼睛望着大地上的灯,
它以我的手给消失的木材上油,
因为一切的一切:衣服,皮肤,杯子,
语言,美酒,面包,
都没有了,落进了泥土。
空气进来,以柠檬花的指头,
降到所有沉睡的人身上;
千年的空气,无数个月无数个周的空气,
蓝的风,铁的山岭的空气,
犹如一步步柔软的疾风,
磨亮了岩石孤寂的四周。
VII
独一的深渊里的死者,沉沦中的阴影,
那深沉的程度,
就如你们的庄严肃穆一样。
那真实的,那最炽烈的死亡来到了,
于是从千疮百孔的岩石,
从殷红色的柱头,
从逐级递升的水管,
你们倒下,好象在秋天,
好象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空旷的空气已经不再哭泣,
已经不再熟悉你们陶土的脚,
已经忘掉你们的那些大坛子,
过滤天空,让光的匕首刺穿;
壮实的大树被云朵吞没,
被疾风砍倒。
它顶住了一只突然压下的手,
来自高空,直至时间的终结。
你们不再是,蜘蛛的手,
脆弱的线,纠缠的织物;
你们失落的有多少:风俗和习惯,
古老的音节,光彩绚丽的面具。
但是,石块和语言坚定不变,
城市好象所有的人手里举起的杯子;
活人,死人,沉默的人,忍受着
那么多的死,就是一垛墙;那么多的生命
一下子成为石头的花瓣,永恒的紫色玫瑰,
就是这道冰冷殖民地的安第斯山大堤。
等到粘土色的手变成了粘土,
等到小小的眼睑闭拢,
充满了粗砺的围墙,塞满了堡垒,
等到所有的人都陷进他们的洞穴,
于是就只剩下这高耸的精确的建筑,
这人类曙光的崇高位置,
这充盈着静寂的最高的容器,
如此众多生命之后的一个石头的生命。
VIII
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亚美利加的爱。
跟我一起吻那秘密的石块。
乌罗邦巴①奔流的白银,
扬起花粉,飞进它黄色的杯子;
飞在藤蔓纠结的空隙里,
飞在石头的植物,坚硬的花环间,
飞在山间峡谷的静寂上。
来吧,微小的生命,来到泥土的
两翼之间,同时——晶莹而凛冽,
冲击着空气,劈开了顽强的绿玉,
狂暴的水啊,来自白雪的水。
爱情,爱情,即使在险恶的黑夜,
从安第斯敲响的燧石,
直至红色膝头的黎明,
都总在凝望这个白雪的盲目的儿子。
啊,白练轰响的维尔卡马约,②
在你雷鸣的水流破碎成为
白色的泡沫,仿佛受创的雪之时,
在你强劲的南风疾驰而下,
唱着闹着,吵醒了天空之时,
你这是带来的什么语言,
给予几乎刚从你安第斯泡沫脱出的耳朵?
是谁抓着寒冷的闪光,
锁住了留在高处,
在冰凌的泪珠中分割,
在飞快的剑光上鞭挞;
猛击坚强的花蕊,
引向武士的床头,
使岩石的终极大为惊慌?
你那被逐的火花说的是什么?
你那秘密的背叛的闪光
曾经带着语言到处旅行?
是谁,在打碎冰冻的音节,
黑色的语言,金黄的旗帜,
深沉的嘴巴,压抑的呼喊,
在你的纤弱的水的脉管里?
是谁,在割开那从大地上来看望的
花的眼皮?
是谁,抛下一串串的死者,
从你衰老的手里下降,
到地质的煤层中
收取他们已经得到的黑夜?
是谁,扔掉了纠结的树枝?
是谁,重新埋葬了告别的言辞?
爱情,爱情啊,别走到边沿,
别崇拜埋没的头颅;
让时间在泉源枯竭的大厅完成自己的塑像,
然后,在飞速的流水和高墙之间,
收集隘道中间的空气,
风的并列的平板,
山岭的乱冲横撞的河道,
露水的粗野的敬礼,
于是,向上攀登,在丛莽中,一朵花一朵花地,
踏着那条从高处盘旋而下的长蛇。
在山坡地带,石块和树丛,
绿色星星的粉末,明亮的森林,
曼图③在沸腾,仿佛一片活跃的湖,
仿佛默不作声的新的地层。
到我自己的生命中,到我的曙光中来吧,
直至崇高的孤独。
这个死的王国依然生存活跃。
这只大钟的钟面上,兀鹰的血影
象艘黑船那样划过。
①乌罗邦巴,秘鲁的一条河流。
②维尔卡马约,秘鲁的一条河流。
③曼图,山谷名。
IX
星座的鹰,浓雾的葡萄。
丢失的棱堡,盲目的弯刀。
断裂的腰带,庄严的面包。
激流般的梯级,无边无际的眼睑。
三角形的短袄,石头的花粉。
花岗岩的灯,石头的面包。
矿石的蛇,石头的玫瑰。
埋葬的船,石头的泉。
月亮的马,石头的光。
平分昼夜的尺,石头的书。
阵阵风暴之中的鼓。
沉没时间的珊瑚。
把指头磨光的围墙。
使羽毛战斗的屋顶。
镜子的枝条,痛苦的基础。
乱草所倾覆的宝座。
凶残的利爪的制度。
依着斜坡的强劲南风。
绿松石的一动不动的瀑布。
沉睡者的祖传的钟。
被统治的雪的颈枷。
躺在自己塑像上的铁。
无可接近的封闭的风暴。
美洲豹的手,血腥的岩石。
帽样的塔,雪样的辩论。
在指头和树根上升起的黑夜。
雾霭的窗户,坚强的鸽子。
凄凉的植物,雷鸣的塑像。
基本的群山,海洋的屋顶。
迷途的老鹰的建筑。
天庭的弦,高空的蜜蜂。
血的水平线,构造的星星。
矿石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的蛇,三叶草的额头。
寂静的圆顶,纯洁的祖国。
大海的新娘,教堂的树木。
盐的枝条,黑翅膀的樱桃。
雪的牙齿,寒冷的雷声。
爪一样的月亮,威胁的石块。
冰凉的发髻,空气的行动。
手的火山,阴暗的瀑布。
银的波浪,时间的方向。
X
石块垒着石块;人啊,你在哪里?
空气接着空气;人啊,你在哪里?
时间连着时间;人啊,你在哪里?
难道你也是那没有结果的人的
破碎小块,是今天
街道上石级上那空虚的鹰,
是灵魂走向墓穴时
踩烂了的死去的秋天落叶?
那可怜的手和脚,那可怜的生命……
难道光明的日子在你身上
消散,仿佛雨
落到节日的旗帜上,
把它阴暗的食粮一瓣一瓣地
投进空洞的嘴巴?
饥饿,你是
人的合唱,你是秘密的植物,伐木者的根;
饥饿,你要把你这一带暗礁升高,
直至成为林立的巍峨的高塔?
我讯问你,道路上的盐,
把匙子显示给我看;建筑,
让我用一根小棍啃石块的蕊,
让我爬上所有的石级直至无所有,
让我抓着脏腑直至接触到人。
马克丘·毕克丘,是你把石块垒上石块,
而基础,却是破衣烂衫?
把煤层堆上煤层,而以眼泪填底?
把火烧上黄金,那上面还
颤动着大滴大滴鲜红的血?
把你埋葬下的奴隶还我!
从泥土里挖出穷人的硬面包,
给我看奴隶的衣服
以及他的窗户。
告诉我,他活着的时候怎么睡觉。
告诉我,他在梦中是否
打鼾,半张着嘴,仿佛由于疲劳
在墙壁上挖的一个黑坑。
墙啊,墙!他的梦是否被每一层石块
压着,是否与梦一起落到它下面,
如同落在月亮下面一样!
古老的亚美利加,沉没了的新娘,
你的手指,也从林莽中伸出,
指向神祗所在的虚无高空,
在光采华丽的婚礼旌旗之下,
掺杂在鼓与矛的雷鸣声中。
你的指头,也是,也是
玫瑰所抽发,寒流的线条,
是新谷的血红胸脯,
转变成为材料鲜艳的织物,坚硬的器皿,
被埋葬的亚美利加,你也是,也是在最底下,
在痛苦的脏腑,象鹰那样,仍然在饥饿?
XI
让我的手伸进五光十色的光辉,
伸进石块的黑夜;
让遗忘了的古老的心,
象只千年被囚的鸟,在我身上搏动!
让我现在忘掉这幸福,它比海还宽,
因为人就是比海及其岛屿更宽;
应该落入其中如同下井,再从底层脱出,
借助于秘密的水和埋没的真理的枝条。
让我忘掉吧,宽阔的石板,强大的体积,
普遍的尺度,蜂房的基石;
让我的手现在从曲尺滑到
粗糙的血和粗糙的衣服的斜边上。
忿怒的兀鹰,在飞行中,
仿佛红鞘翅甲虫的蹄铁,猛撞我的额头。
那杀气的羽毛的疾风,扫起
倾斜的石级上乌沉的尘土。
我看不见这只疾飞的飞禽,看不见它利爪的钩,
我只看见古老的人,被奴役的人,在田野里睡着的人。
我看见一个身体,一千个身体,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
在雨和夜的昏沉乌黑的疾风之中,
与雕像的沉重石块在一起:
石匠的胡安,维拉柯却①的儿子,
受寒的胡安,碧绿星辰的儿子,
赤脚的胡安,绿松石岩的孙子,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吧。
①胡安,代表普通的人。维拉柯却,秘鲁的第八世印加,-年在位。
XII
兄弟,跟我一起攀登而诞生。
给我手,从你那
痛苦遍地的深沉区域。
别回到岩石的底层,
别回到地下的时光,
别再发出你痛苦的声音,
别回转你穿了孔的眼睛。
从大地的深处瞧着我:
沉默的农夫,织工,牧人,
护佑你骆马的驯马师,
危险的脚手架上的泥瓦匠,
安第斯泪滴的运水夫,
灵敏手指的首饰工,
在种子上颤栗的小田农,
在充盈粘土里的陶器工,
把你们埋葬了的古老的痛苦,
带到这个新生活的杯子里来吧;
把你们的血,你们的伤,向我显示。
对我说:这里就是受到的惩罚,
因为首饰做得不耀眼,或者
大地不及时贡献石料或谷粒。
指给我看,那把你砸死的石块,
那把你处磔刑的木头。
给我点燃起,古老的燧石,
古老的灯,看看多少世纪以来
落下创伤的沉重鞭子
血迹斑斑的光亮斧钺。
我来,是为你们死去的嘴巴说话;
在大地上集合起
所有沉默的肿胀的嘴唇。
从底层,对我说,这整个漫漫长夜,
仿佛我就是跟你们囚禁在一起;
把一切都说给我听吧,铁链并着铁链,
枷锁并着枷锁,脚步并着脚步;
磨利你藏着的匕首,
佩在我的胸前,放在我的手中,
仿佛一条黄色光芒的河,
一条埋在泥土底下的老虎的河;
让我哭泣吧,钟点,日子,年代,
盲目的时代,星辰的世纪。
给我沉默,给我水,给我希望。
给我斗争,给我铁,给我火山。
支持我的血脉,支持我的嘴。
为我的语言,为我的血,说话。
——选自《诗歌总集》
《马丘比丘之巅》(TheHeightsofMacchuPicchu,西班牙语:LasAlturasdeMacchuPicchu)最早于年发表在委内瑞拉《全国文化杂志》上,年收入《漫歌集》(CantoGeneral,又译《诗歌总集》、《一般之歌》)第二版。它和《伐木工,醒来》都是《漫歌集》中可以独立成篇的作品,也是整部诗集中最著名的诗篇,被称为“大史诗中的小史诗”。马丘比丘古城位于安第斯山东南部、秘鲁库斯科城(Cuzco)西北。它本是印加人的城堡,南北长米,东西宽米,在萨坎台雪山的山腰上,城的三面皆是悬崖,由座建筑物的废墟构成。古印加帝国的建筑成就直接体现在这座“巨石建筑”之上。从墨西哥卸任领事的聂鲁达在返回智利的途中经过秘鲁,年10月22日骑马参观了这座古城,当时就萌生了以此为题材创作一篇史诗的想法。全诗共12章,正好与马丘比丘的12个字母(诗人将MachuPicchu写成MacchuPicchu)、白天的12个小时、一年的12个月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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