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记
庞乃耀
一
一九六八年的山城桂林。立秋过后,秋风凉了,蝉声消了,一度狂热的喧嚣开始变得比较沉寂。一个晦气濛濛的早晨,路上的行人还比较稀少,近百名百越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就乘车来到火车北站,准备北上。这些毕业生好像都有些心事,一个个都愁眉苦脸。他们下车后,想走又不快走,总疲沓地拖着。火车进站后,列车员催了几次,他们才勉强上车。但上车后,又没按规定放好行李,而是胡乱地把它们往架上一塞,就沮丧地坐下来,一声不吭。带队的是位解放军的副指导员。他着装整齐,精神饱满,上车后没有马上就坐下来,而是来回地走动,清点人数,检查行李,看有没有遗漏。
这些毕业生按学制应该去年就毕业,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推迟到今年才分配离校。这迟来的分配虽然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实惠,发了工资,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欢乐。因为他们没有落实具体的工作单位,还要到湖南的湖区军垦农场去,劳动锻炼,接受“再教育”。这时间究竟要多长?恐怕只有带队的副指导员知道,他们是不清楚的。
凌云志是中文系毕业的。他从小就喜欢写作,考大学时“非中文系不读”,上大学后又不时有文章在报上发表。但毕业分配前夕,有人却指责他是“黑笔杆”,要把他留下来,先进行口诛笔伐,然后再考虑能不能分配。幸亏有人帮说话,他才逃过一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感到写作充满了风险,决心要放下自己的笔,改干别的。但干些什么呢?他又一片茫然。上车后,他闷闷不乐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火车已经开出很远,他一点也没有觉察。副指导员坐在他旁边,很想找些话和他聊一聊,但见他一直望着窗外,脸也没转过来,只好把想说的话打住。
车过黄沙河,铁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凌云志如梦惊醒,不禁欢呼:“哦,过了黄沙河,很快就出省啦!”他好像以此为幸,觉得离开桂林比较安全。
副指导员见他终于开口说话,便见缝插针,随声附和:“是啊,过了黄沙河,很快就出省啦!”
凌云志这时才发现副指导员就坐在自己身边,热情的脸上闪着一双和蔼的眼睛。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旋即转过身来,向他点了点头,笑了笑,表示歉意。
也许因为都是年轻人,他们很快就熟络起来。凌云志从谈话中得知,他是江西兴国县人,一九六二年高中毕业后就在湖区的部队当兵,现在新组建的学生二连当副指导员。他见他是管毕业生的,便感兴趣地问:“你们连来了多少人?他们都到齐了吧?”
副指导员笑着如实地回答:“应到有一百五十多人,都差不多到齐了。”
凌云志又问:“他们都从哪里来?”
副指导员又笑着如实地回答:“多数来自本省的高校,也有不少是从外省来的。”
凌云志见他有问必答,态度诚恳,犹豫了一下,就大胆地问:“我们去那里劳动,大概要多长时间?”
副指导员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才说:“这我不大清楚,估计不会很长的。”他见凌云志脸上掠过失望的表情,便故作惊讶地问:“怎么,你才来,现在还在路上,就想着什么时候回去啦?”
凌云志望着他,实话实说:“这是我,也是大家最关心的。因为我们已延迟了一年分配,现在又要到那里去!”
副指导员其实不奇怪,便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有些想法,也感到很失落。但既来之,则安之,识时务者为俊杰,没必要考虑这么多,更没必要背上思想包袱!你们都是国家宝贵的人才,前途是很光明的。你们一定要调整心态,振作精神,放眼未来。”
凌云志见他说得很实在,也很暖人,心里感到了慰藉。他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部队的干部,感到他们不像有些人所说的“一脸的严肃,可望而不可即”,而像邻家的大哥,既热情友好又平易近人。
火车到长沙后,毕业生们都下来。他们还要转两次船才能到达目的地。他们坐客轮到茅草街后就转帆船。那帆船很小,每条只能坐七、八个人。有风时,它们就扬起风帆,靠风来推动;无风时,船工就拿起竹篙,一篙一篙地撑。船走得很慢,可看两岸的风景。那里是鱼米之乡,到处可见有人在晒渔网,水面上不时有鱼虾在跃起,稻田里正泛着晚稻的金黄。凌云志坐在最后一条船上,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也许因为是学文的,他竟觉得那一张张的风帆就像一只只的蜻蜓,贴着水面在飞翔。
船靠军垦农场码头时,凌云志看见有人在敲锣打鼓。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在欢迎我们!”他情绪激动地站起来,掠过攒动的人头向远处眺望。远处是一大片怎么也望不到边的平展展的土地,已被一条条航道分割成一大块一大块,又被一条条田埂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都方方正正的很像一个巨大的棋盘。那连队就像是棋子,点缀在航道两旁。每个连都有船,进进出出,只要带一把橹就行了。也许因为长期生活在烟雨迷濛的山城,凌云志感到这里的天很高,地很广,自己的心也空荡荡的。
副指导员见毕业生们都上了岸,便宣布人员分配名单。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凌云志就分在副指导员所在的二连。他觉得这事真有点怪:自己怎么一来就和副指导员结上了缘?是不是因为自己在车上和他聊得比较熟?还是因为自己的哪一点让他感到比较有兴趣?
副指导员一宣布完名单,凌云志就看见有三个人急匆匆地走来。为首的一个个子不高,身体有点单薄,但动作却很敏捷。他一来到自己面前,就热情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们是学生二连的,是来接你的!”然后介绍:“我叫吴显贵,他们两个,一个姓唐,一个姓张,都是岳麓财经学院毕业的。”他说完便动手帮搬行李,那两个人也跟着。
凌云志顿觉有点不好意思,就把行李抢过来。但一个人搬不完,还是要他们帮。
行李搬上连队的小船后,姓唐的就去拉纤,姓张的就去掌舵,吴显贵就坐在船上和凌云志闲聊。他从团里聊到连里,又从连里聊到他自己,还没聊完船已到连队的码头,他只好的把话匣子关上。
凌云志刚踏上连队,就看见有位干部模样的人向他走来。那人个子不高,穿戴整齐,慈眉善目,一见面就乐呵呵地说:“哦,你来了!欢迎,欢迎!我们都是老乡啊,‘老乡见老乡,眼里泪汪汪’。”
吴显贵心直口快,马上就介绍:“他是我们连的司务长,有名的乐天派!连队的干部都劳动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值班。”
凌云志听说是老乡,就笑着问:“您是哪个县的?”
司务长又乐呵呵地说:“是荔城县的,离你们学校不远。你们学校很漂亮啊,可惜我没机会去那儿读书。”
凌云志见他果真是老乡,就套近乎:“‘老乡见老乡,眼里泪汪汪’,以后您可要多关照哦。”
吴显贵见他们一见面就认老乡,便开玩笑说:“他是我们连的财神爷,我们的工资都是由他发的,以后你可要好好地孝敬他!”
司务长瞪了他一眼,呛道:“他是我们连的活宝,有名的‘长沙水佬倌’,外号叫‘乌龟’。他说的话,你不要随便相信,他是经常胡说八道的!”
凌云志看着,笑着,觉得部队的干部性格都很开朗,他们上下打成一片,做官不像官,一点架子也没有。
司务长因为有事,只聊了一会儿就叫吴显贵带他去宿舍,先把家安上。
宿舍是用芦苇、竹子和泥巴搭建的,每排一间,除排长有单独的床位外,其余都睡通铺。这通铺分为两列,中间隔着一条通道,上拉一根铁丝,可以挂蚊帐;下放两只铁锅,可以烧开水,冷时还可以取暖。吴显贵帮凌云志铺好床后,便阴阳怪气地说:“住这样的房子,没有个人的隐私,也不愁不热闹,谁干什么,都一目了然。哪个人打个屁,大家都捂着鼻子。晚上睡觉,有磨牙的,有打鼾的,还有说梦话的,就像一群乌合之众,在演奏杂乱无章的曲子。如果不是因为劳动太累了,根本就睡不着!有一天晚上,睡在我旁边的一位突然转过身来,把我紧紧地搂住,在我的脸上乱吻,吓得我想推开又不敢,怕打破他的好梦。他醒来后,我见他悄悄地去换裤衩,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凌云志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在心里嘀咕:“这吴显贵啊,难怪有人叫他‘长沙水佬倌’!”
二
凌云志到连队的当天晚上,副指导员就要他从明天起,先休息两天,然后再参加劳动。但他怎么也不愿意,说沿途并不辛苦,到这里来,大家都早出晚归,我哪好意思闲着?副指导员觉得这些毕业生在学校不乏劳动锻炼,到这里后也很能吃苦,所谓“接受再教育”不过是时下的一种说法,其实他们的思想表现并不差,便相信他,由着他。
连队劳动的任务是挖一段长两百米、宽十米、深五米的航道。要把挖上来的泥土放在两边,一边垒成公路,一边垒成水渠,中间还要砌个简易的码头。这航道很不好挖,因为挖去一层表土后下面全是淤泥,淤泥里藏有菱角、水蛇和蚂蟥,让人举步艰难,也防不胜防。凌云志参加劳动的第一天,还没干上一个小时,就被蚂蟥咬了一下,被菱角扎了两个口子,痛得他差点要掉眼泪。他想喊又怕别人听见,想上来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咬紧牙关挺着,不敢吭声。副指导员见他两腿都有些发抖,就催他赶快去休息。他见副指导员说话的口气有点像下命令,知道不好违背,只好老实地服从。
凌云志曾参加过不少劳动,但相比之下,他觉得这次最为辛苦。晚上收工回来,他感到全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没有一点劲儿。两个肩膀火辣辣的,好像被剥去了一层皮。那被菱角扎过的伤口,虽然经过了处理,但还隐隐作痛。
一天晚上,凌云志正坐在门口为那伤口发愁。透过暗谈的月光,他看见连队黑板报的总编向他走来。他一到自己面前就直截了当地说:“国庆节快到了,连队准备出一期国庆专刊,我想约你写一篇关于大学毕业生参加劳动的随笔。”凌云志两眼不眨地望着他,觉得这人很奇怪:连队这么多大学毕业生,学文的不少,重点大学毕业的也比比皆是,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却偏来找自己?自己已决心不再写东西,便礼貌地说:“对不起,我不会写,您另外找人吧。”
总编以为他开玩笑,便认真地说:“你是学中文的,怎么不会写?”
他见总编不相信,就辩解道:“学中文的不一定就会写。作家也不是由中文系来培养的,他要靠社会大课堂,还要有天份!比如说鲁迅,他就不是学中文的,而是学医的。”
总编见他还辩解,就点他:“听说你在学校写过不少东西。”
凌云志心有点虚,就追问:“你是听谁说的?”
总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意思好像是说:“这你就不要问了,能写就写吧,不要再推辞了。”
凌云志见他不说,估计他是瞎蒙,还是坚持自己不会写。
总编见他这么固执,觉得再说也无用,只好悻悻地走了。
这事没有完,第二天上午,副指导员就来找他。乍一见面,副指导员就笑着问:“听说黑板报的总编约你写稿,你说不会写,这是怎么回事?”
凌云志的心猛地急跳起来,好像有只兔子在奔跑。他没想到这事会反映到副指导员那里去。副指导员是了解自己的,如果再撒谎,肯定会闹笑话,便红着脸说:“因为我不想写,所以推辞了。”
副指导员见他还诚实,便微笑着说:“这次约你写稿,不是总编的意思,而是我的意思。我听说你在这方面有特长,想发挥你的作用。我也知道你受过一些挫折,到这里后不再想写东西。但这样不好啊,我们不能一次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因噎而废食。写作这工作很重要啊!记得汉魏时期的大学者曹丕就曾经说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我们干革命,光有枪杆子不行,还必须要有笔杆子。我们做的每一项工作,做完了都要总结,做得好的还要宣传推广,没有人去写不行啊!就拿我们团来说,听说工作做得不错,有些方面还很有成绩,就是因为缺乏能写的人,所以总总结不上来,反映不出去。我们连也一样啊,很需要有能写的人!”
凌云志仔细地听着,心里又惊又喜:他没想到副指导员对自己这么关心,对自己的思想脉搏摸得这么清楚;也没想到一个连队的副指导员能引经据典地说出这么深刻的道理。他很感动,也很钦佩。他觉得在迷茫之时能得到他的点拨很荣幸,在这样的领导面前,自己只有恭敬,只有从命,没有理由去推辞。他开始感到还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去骗那位总编,于是便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试一试吧,看能不能写好。”
副指导员喜出望外,马上就说:“那你就试一试吧,我看一定能写好!”
第二天晚上,凌云志就以《望子成龙与望子成农》为题写了一篇随笔,交给了总编。总编看后几乎一字不改,就把它登了出来,而且放在比较显著的位置。副指导员看了很高兴,赞赏地说:“你这文章写得好,以后还要多写!”
凌云志觉得他这话说得有点不爽:自己本来只想写这一篇,他却要自己多写!
国庆节刚过,连队就传出消息:炊事班要进行改组,要调进去三个,调出来三个,原因是炊事班吃辣椒太厉害了,他们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外面意见很大。凌云志高呼万岁,说这步棋走得好,不然自己的肠胃就要崩溃!但万万没有想到,这进去的三个却有他一份!当排长找他谈话要他去时,他不禁吃了一惊,马上就说:“这不行!我怎么能到去?我一不会炒菜,二不会做饭,进去干什么?连队这么多人,怎么就看上了我?”
排长性子有点急,没好气地说:“怎么不行?不会就学,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从娘肚子里出来,什么也不会,后来学了,不就会啦?”
凌云志想想也是,只要肯学,准能学会,就不再吭声。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排长见他不再吭声,断定是同意了,就得意地说:“这次进去的都各有所长。有一个是岭南人,会煲汤;还有一个是东北人,会做面食;而你,因为爱清洁卫生,被司务长看上,派上了用场。你进去后,一定要发挥自己的长处,把伙房的清洁卫生搞好,不然邋里邋遢的,看见就不舒服,甚至还吃不下饭。”
凌云志听说这是司务长的安排,感到他用心良苦,自己这一点点的长处,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排长办事干脆利索,马上叫他收拾行李,赶在晚饭前到炊事班去,因为晚饭后司务长就要开会。
湖区的夜色来得很快,太阳刚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沉下去,夜幕就开始降临。深秋的蚊子虽然不多了,但仍有几只在嗡嗡地飞舞。
司务长一到炊事班,就宣布开会。他一改以往先说几句笑话然后再谈正题的习惯,开口就比较严肃。他说:“这次调整,本来想早点进行,但副连长说,再辣一辣吧,人也还没到齐,还要再等一等,就推到了今天。现在这样调整比较好。有南方来的,也有北方来的;有会煲汤的,也有会做面食的;有爱吃辣椒的,也有不爱吃辣椒的甚至不吃辣椒的。这对照顾各方把伙食搞得丰富多彩很有好处。从明天起,我们每餐两个菜,只能有一个放辣椒,汤不能放辣椒。菜的花式品种,也要做到多种多样,不能今天是白菜炒萝卜,明天是萝卜炒白菜,后天是白菜萝卜一起炒。早餐可以做点面食,也可以炸点油条,磨点豆浆。副班长调走后,这位置由谁来接替?我看凌云志比较合适,不知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凌云志脑子“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炸响:自己当个炊事员都还不合格,怎么就一步登天要去当副班长?他不假思索,就直不愣登地说:“这不行!我干不了!你另外找人吧!”
班长见他不愿意,就说:“这没关系的,不会可以学。副班长主要是管清洁卫生,你在这方面做得好,大家肯定会配合。”
其它人都表示同意。
司务长见意见已基本统一,就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凌云志也不要推辞了。”
凌云志到炊事班后,最担心的就是轮到自己做饭做不熟,全连一百多号人辛辛苦苦地劳动回来没饭吃,嚷成一锅粥。因此,每次轮到他做饭,他晚上就睡不着,早上就起得很早,一看见那口大锅血就往上涌,心跳就加剧。他淘米总战战兢兢,下米总小心翼翼,和煤、压火更胆战心惊,总担心有个闪失,自己下不了台。好在班长善解人意,总是热情耐心地指点,才使他掌握了技术,闯过了难关,能独挡一面。他上任一个月,没做过一次夹生饭,菜也越炒越好,伙房的清洁卫生也大为改善。
凌云志在炊事班,除炒菜做饭外,空余的时间比较多。如何安排和使用?他开始没有想,后来想了也觉得很无奈。这年头还能干什么?闲着呗,最舒服的,就是随大流,当逍遥派。后来他看见那些宝贵的时间白白地流失,心疼了,焦急了,人生短暂啊,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但干些什么呢?他又很茫然。看书吧,这里不是看书的地方,自己悄悄带来的两本文学书,至今还藏在箱子里,不敢拿出来,怕人家说搞“封、资、修”;看报吧,这里又没什么报纸,连部订的三份报纸,即省报、军报和军区报,是给领导搞教育用的,自己哪好意思去看?他有时想着,想着,心里很烦,也很慌。这样的日子啊,什么时候才熬到头!
一天晚上,凌云志躺在床上又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开始睡不着,后来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他梦见指导员要他执笔写连队的经验材料,开始他不想写,后来迫于无奈还是写了,而且写得不错,连队很快就出了名,他也因此而受宠。他醒来后,觉得这梦很荒唐,自己已决心不再写,怎么又写了呢?但转念一想,黑板报那篇稿子,不是写了吗?副指导员还勉励自己要多写呢!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是很多的,要写就写吧,何必这么固执!想写就写吧,何必作茧自缚!他这么想着,说来也怪,竟有了写作的冲动。冲动就是灵感,有了灵感就意味着成功。他立刻开始打腹稿,然后把腹稿变成文字,写成了一篇通讯,寄给了省报。省报很快就用了。半个月后,他根据连队首都农机学院的毕业生秦为民学农机、用农机的事迹又写了一篇通讯,寄给了省报,也很快就用了,而且登在“革命故事”的栏目上。没想到这小石却激起了千层浪,全连竟沸腾起来了!指导员欣喜若狂,逢人就说:“我们连出了个作家,笔头挺硬!”副指导员更乐不可支,想到全团如果搞新闻报道评比,自己所在的连队可能会名列前茅,就一叠连声地说:“这回我的日子好过啦!好过啦!”秦为民听说自己的事迹登上了省报,激动得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他很快就把那份报纸找来,看了又看,还说要永久保存。他不止一次地拉着凌云志的手说:“您这么看得起我,我没齿都难忘!”
凌云志怎么也没想到,这两篇小小的稿子会有这么大的作用!看来,写作这工作是很重要啊,不搞还不行。
三
凌云志在报上接连发表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到了团政治处宣传股。宣传股的张干事一个电话打到了连队,要调他去帮助工作。副指导员接到电话后,皱了皱眉头,很久都没有说话。他想到凌云志的才华才露尖尖角,连队的新闻报道才初见成效,上面就要把他调走,未免有点可惜,便感叹道:“我们连的庙太小了,留不住人!”指导员却很大度,笑着对他说:“让他去吧,反正还在我们团里。人家是机关,我们是连队,不舍也得舍。”
凌云志去报到那天,天气很晴朗,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就把整个天空照得金碧辉煌。张干事一上班,就迫不及待地坐在办公室门口,不时地向外张望。他好像要办什么喜事,脸上溢满了光彩;又好像要迎接什么领导,总担心自己的疏忽会带来不恭。他读过凌云志写的稿子,却没有见过他这个人。他不断地在脑海里描绘他的形象,但描来描去,总觉得有点玄。他看见有个人背着行李从远处走来,心便“怦怦”地跳。他猜想那人可能就是凌云志,因为他不是军人,又背着行李,就迎上去,试探地问:“请问您是学二连的凌云志吗?”凌云志颇感意外,赶快回答:“是啊!我就是凌云志。”张干事不禁惊呼:“哦,您就是凌云志!我久闻大名啊,今天总算见到了您!”接着便介绍:“我是宣传股的张干事。”
凌云志的脸刷地红了。他很不习惯别人这么客气,这么恭维,便谦虚地说:“张干事,您别这么客气了!您再这么客气,我就不敢来了!”
张干事却乐呵呵地说:“不是我客气,而是我运气!您一来就接连登了稿子,为我们团的新闻报道工作作出了贡献,您说我能不高兴?能不激动?您可知道,我们团的新闻报道工作已连续两年推了光头,如果您不来,我们的头还要光下去!”
凌云志越听越觉得不自在。他见他一脸的热情,一脸的纯真,便笑着说:“张干事,以后我们在一起了,您就多指教吧!”
张干事摇了摇头,马上否定:“指教谈不上,我得向您学习。我六四年初中毕业就参军了,肚里就这么点墨水,您说能写出稿子来吗?能不向您学习吗?我要好好向您学习,也希望您能多多指教。”他见凌云志还背着行李,就帮他卸下来。
凌云志见他身体结实,脸庞黧黑,说话老练,举止大方,原以为他年龄会比自己大,没想到却比自己小,深感部队是所大学校,它真能造就人。
张干事请他进办公室坐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这次请您来,主要有两个任务:一是协助我们搞新闻报道;二是帮助我们培养写作人才。我从连队抽了两个文书来,由您帮助培养。他们都是高中毕业生,字写得不错,就是文章写得不怎么的。您要教给他们一些秘方,让他们的笔头硬起来。你们就住在礼堂后面的化妆室,吃饭就在机关食堂。要看报我这里有,想看你们就来看。那两位文书,既是您的学生,又是您的通讯员,您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
凌云志受宠若惊地摇了摇头,说:“不敢当,不敢当!我哪敢随便吩咐!”他见张干事说话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脸上还有个浅浅的酒涡,顿觉他一表人才。
张干事正说着,两位文书来了。他们一进门就毕恭毕敬地敬个礼。张干事便指着其中的一位说:“这位叫陈柏林,是特务连的文书。”又指着另一位说:“这位叫李晓江,是修理连的文书。他们都是广东人。”然后便指着凌云志向他们介绍:“这位是你们的老师,他姓凌,是百越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以后你们就拜他为师,跟他好好地学习。”
两位文书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老师好!”
凌云志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老师”,感到全身都不自在。他马上纠正:“你们不要叫我‘老师’,还是叫我老凌比较好。我读的虽然是师范大学,却从来没有当过老师。”
两位文书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好像是在怀疑:他是故作谦虚还是真心实意?
凌云志见他们比较拘谨,便想方设法拉近距离。他想到他们是广东人,会讲粤语,就用粤语和他们闲聊。这一招也真管用,他们旋即有说有笑,活跃起来。但聊了一会儿,凌云志见张干事听不懂,就不敢聊了。
两位文书还要回去拿行李。告别时,他们一不小心,又叫了一声“老师”,弄得凌云志苦笑着,望了他们一眼,有点无可奈何。
凌云志带着两位文书,就像师傅带着徒弟,他叫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一旦没有安排,他们就闲着,不知干什么好。凌云志觉得这样不行,便给他们讲课,教他们怎样看报?怎样采访?怎样写稿?他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每人还记了一大本。
没过多久,陈柏林就在军区的报纸上登了一篇。张干事很高兴,旋即买了一包糖果来祝贺,鼓励他也鼓励大家要继续努力。
正当大家兴高采烈时,吴显贵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很爱找凌云志闲聊,每次来还带来一些新闻。凌云志一见面就问:“你这次来,又有什么新闻?”
吴显贵见有糖果吃,顺手抓了一颗,就往嘴里塞,然后边嚼边说:“新闻有的是!就怕你没时间听!连队最近杀了一头猪,大家都想趁此机会吃点猪血。但开饭时,很多人在汤盆里找来找去,却找不到一星半点,就问炊事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炊事班的同志说:‘这猪贫血。’我觉得挺奇怪,就去问卫生员:‘有没有这种说法?’那狗日的支支吾吾,半天不吭声,好像在打掩护。实际上,这猪不是贫血,而是副连长和炊事班的同志吃了,他也有份!”
凌云志苦笑着,叹了口气:“副连长也这么干?”
“你以为他对自己要求很严?他就喜欢去炊事班搞油水!”
凌云志摇了摇头,觉得有点不可理解。
清明节过后,陈柏林提干了,大家都很高兴,就是李晓江有点想法。
凌云志觉得有点奇怪,就问张干事:“他们两个,都是文书,现在一个提了,一个没提,是不是因为陈柏林写的稿子登了报,而李晓江写的没有登?”
张干事想了想才说:“不完全是这样,还有别的原因。”
凌云志有点不相信,但又不敢追问,只好暗下决心:要拉李晓江一把。
陈柏林提干后就回连队去了。李晓江在凌云志的指导下劲头很足,很快就在军区的报纸上登了一篇。他拿着样报就像拿着题名的金榜,当着别人的面不敢看,背地里却看了好几遍。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自己写的东西变成铅字。他觉得那铅字就像一颗颗的珍珠总在自己的眼前闪烁。透过那些铅字,他看到了希望,也增强了信心。
张干事见李晓江也登了稿子,笑得合不拢嘴。为了扩大战果,他先后从连队调了两位学中文的毕业生来,但没干多久,都回去了。原因是什么?他没有说,凌云志也不好问,只能猜测:可能是一位喜欢虚构,不适合搞新闻报道;另一位悟性较差,来了两个多月,也没登一篇稿子。往后还要不要再调人来?张干事想来想去,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拿不定主意。
四
立夏过后,湖区的雨水明显增多,强降雨接踵而来,湖水急剧上涨。因为大堤外水位高,大堤内地势低,渗漏现象比较严重。有些连队的房子开始进水,抽水机日夜地抽好像也无济于事。大堤很可能会垮塌。师领导开始动员,团领导开始忙碌,连队干部更一马当先,荷枪实弹地上堤巡逻。为了加强对抽水机的维修,秦为民被调去了修理连。
修理连空前忙碌,经常加班加点。秦为民调去不到三天,脸就瘦了一圈。一天中午,凌云志经过那里,看见他两手油污,正在抢修机子,就问:“现在团里的抽水机够不够用?”
秦为民抬起头来,用手背抹了抹额上渗出的汗珠,感叹道:“哪里够!有些坏了又修不好,更显得紧张!”
“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靠人呗!现在人比机器强!无论是部队的干部战士还是学生连的学生,都心很齐,劲很足,哪里有困难就在哪里上,哪里有艰险就往哪里冲,不然那大堤早垮了!”说到这里,他想到凌云志是搞新闻报道的,曾宣传过自己,便建议:“如果你能把他们的事迹收集起来,写成稿子,我敢说,报纸肯定会登!”
凌云志心有灵犀一点就通,旋即兴奋地说:“你这建议很好!我马上就去采访!”说完他转身就走。他想到党的代表大会召开后,全国正在宣传党的团结胜利的路线,就决定从这方面切入去进行采写。他忙了两个白天,熬了一个晚上,最后以《团结战斗的凯歌》为题,写了一篇长约五千字的人物事迹通讯,交给了张干事。
张干事看了情绪很激动,拿着稿子的手都有点发抖,脸上的酒涡笑得比以往都要深。他又一次感到凌云志的才华横溢,把他调来是自己的知人善任,便连声地称赞道:“很好!很好!赶快把它寄出去!”
凌云志想到广播宣传比报纸宣传更容易为广大群众所接受,就建议把它寄给省广播电台。张干事也欣然同意。
五天后,省广播电台打来电话,说稿子写得不错,但要派人去作点修改。张干事马上决定派凌云志去,并叮嘱他一定要把稿子改好,还说这稿子如果能播出,将会如一颗威力无比的原子弹,把整个湖区都震翻。
凌云志到省城后,马上跑到省广播电台编辑部,找到负责那篇稿子的编辑。那编辑见他是在部队农场劳动锻炼的大学毕业生,也许是惺惺惜惺惺,显得非常热情,又是请坐,又是倒茶,还问他住在哪里?如果还没住下,就住在我们这里的招待所。他见凌云志有点不大在乎,最想知道的是对稿子的修改意见,便言归正传,笑眯眯地说:“你这稿子写得比较好,就是有些事例挖得还不够深,写得还不够透,所以要请你来,作点修改。此外,稿子的篇幅长了一点,要压缩到四千五百字。我们广播的速度是每分钟三百字。你这稿子,计划用十五分钟播完。”接着,他便把稿子翻开,详细地告诉他,哪些需要修改?应该怎么修改?凌云志按照他的意见,认真地改了一遍,还重抄了一份。
临走时,凌云志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问:“这稿子打算什么时候播出?”
编辑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说:“到时候会通知的,你放心吧!”
凌云志的心被提了起来:编辑叫他放心,他还是不放心,因为情况千变万化,拔了毛的鸭子还会跑掉,这事他不止一次地见过,要是真的遇上,那真够倒霉。但见编辑对他这么热情,这么诚恳,只好把心放下来。
在回来的路上,船正好是顺风。他坐在船头,总觉得自己像长了翅膀,在贴着水面飞翔。他想到稿子播出时声音,想到张干事脸上的笑容,感情的潮水就像眼前的波浪,在激烈地跳荡。
他一回到部队就向张干事汇报。他说的每一句话,张干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当他说到“稿子播出的时间还没定”时,他看见张干事的脸上掠过了遗憾。但那遗憾转瞬即逝,他相信不会泡汤,只要耐心等待。两人的态度是:“等就等呗,只要能播出。”
在往后的日子里,张干事每天都坐在电话机旁等电话。他听到铃响就赶快去接,生怕迟了编辑找不到人,“拔了毛的鸭子也会跑掉”。他最关心的是稿子播出的时间,因为他要通知各个单位让他们来分享。他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稿子准备明天上午八点首播,下午四点重播。”他马上通知各个单位,要认真组织收听,还叮嘱广播站要录下来连播几天。
稿子播放那天,连队不断有人打“这稿子是谁写的?怎么写得这么及时?这么精彩?”张干事每接一个电话,就感到脸上一阵难抑的兴奋。当他把这话告诉凌云志时,凌云志马上就说:“你千万不要说是我写的!如果他们确实要知道,你就说是报道组集体执笔的。”
张干事笑了笑道:“报道组除了你还有谁?”
凌云志说:“你呀,小李呀!”
张干事说:“我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写!哪能算我也有份?是你写就说是你写吧,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
凌云志下连队采访,发现有个北方大学哲学系的毕业生,名字叫范思哲。他很关心舆论的宣传,谈吐也很为见解,在学校时曾发表过论文,有“哲学家”之誉,便建议张干事把他调来,以壮大报道组的实力。张干事欣然同意。
范思哲个子比较高,大约有一米八。他头发浓黑,脸庞洁白,身体结实,走路“登登登”的,挺有劲。他来了以后,凌云志见他很爱看报,也很爱思考,虽然不轻易动笔,但一写起来就自然成章,很少修改,便暗自嘀咕:“这人不可小觑,只要有机会,他肯定会凌空展翅。”果然不出所料,半个月后,他在军区的报纸上发了一篇,让张干事激动不已,凌云志也满心欢喜。他那篇稿子,以毛泽东《纪念白求恩》发表三十周年为背景,用学习座谈纪要的形式,反映八连干部战士常学常新的主题。它不仅观点新,学法也新。编辑认为它对军区部队的学习很有指导意义,就配发了一篇评论,号召军区部队要向八连学习,把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引向深入。凌云志一看就称赞道:“这是篇好稿子!”
范思哲坐在他前面,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便疑惑地问:“你过奖了吧?”
凌云志很真诚地说:“一点也不过奖!它确实是篇好稿子!”
范思哲见他一脸的真诚,长舒了一口气,推心置腹地说:“说实话,我刚到这里时,思想包袱是很重的。你是个搞新闻报道的高手,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学徒。在这之前,你们已抽了两位学中文的来,他们都无功而返,或者说灰溜溜地走了。我很担心会步他们的后尘,无颜见江东父老。所以我一来,就想方设法,要避免这种结局。”说到这里,他好像来了情绪,突然提高了嗓门:“现在好了,我总算登了一篇!往后即使推光头,也不会和他们一样啦!”他说完便望了凌云志一眼,想听听他的意见。
凌云志嘿嘿地笑着,安慰他说:“你过虑了,过虑了!我们搞新闻报道的,哪个不想多登一点稿子?但报纸不是我们办的,如果确实登不了,也没必要背这么重的思想包袱。你想一想,全军才一份《解放军报》,整个南州军区才一份战区报,地方的报纸,登部队的稿子不多,不是你想登就能登的!你才来半个月,就登了一篇,而且很有份量,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担心什么?说实话,我都为你感到高兴,还要向你学习!”
范思哲赶快说:“哪里,哪里!你别客气啦!”看得出,他已放下思想包袱。
凌云志很欣赏他,两个人很合得来,报道组进入了鼎盛时期。
凌云志在报道组,名声在外,很多没男朋友的女生都想见见他,看他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这么有才?这么受宠?有的还想打他的主意。但他在这方面比较慎重,总觉得现在工作单位还没落实,谈也没有用,万一以后分不到一起,岂不像牛郎织女,总隔着天河?有一次,一位大学时同年级的女同学来找他,见面就笑嘻嘻的,还没开口脸就有点红。他觉得有点异常:在学校时她不爱说话,见了面连头都不想点,今天为什么这么热情?这么主动?他请她坐,她忸忸怩怩不想坐;他问她有什么事情?她欲言又止也不开口。他不喜欢这种性格,也不想和她粘粘糊糊,就礼貌地聊了几句,借口有事,把她送出了大门。他觉得这样处理比较好,既然对她没有意思,就不要给她留下想象的余地。
五
一年过去了,毕业生们劳动锻炼的时间还是个谜。时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正如火如荼,他们都很忧虑:我们会不会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凌云志却认为不会,因为他们是中学生,我们是大学生;他们是“知识青年”,我们是副指导员所说的“国家宝贵的人才”。如果用社会上流行的话来说,他们是“苦菜花”,我们是“迎春花”;春天来了,“迎春花”肯定要开放,而“苦菜花”就很难说了。这事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张干事,但张干事却滴水不漏。可能他也不知道。
第二个严冬过后,春天迈着轻盈的脚步来了,柳树吐出了鹅黄的嫩芽,迎春花绽开了灿烂的笑脸,野鸭子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抖一抖身上的羽毛,把水打得啪啪地响。从眼前的景象来看,这春天比去年要有希望。毕业生们最关心的劳动锻炼的时间终于揭开了谜底:他们马上就要分配离开这里,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凌云志不禁一阵狂喜,他觉得这信息真怪:要么它迟迟不来,要么就来得很快,让人反应不过来!就在皆大欢喜时,张干事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有事要和他谈一谈。他不知是什么事?心里在反复地想。
他一坐下来,张干事就笑着对他说:“根据上级的指示,要分一些毕业生到部队去工作。领导认为你比较合适,想分你去,不知你愿不愿意?”
凌云志如梦被惊醒,懵然不知所措。这事来得太突然了,让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没想到张干事会问这个问题,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个问题。他自上师范大学后,只想到毕业后出来当个中学语文教师,顶多兼个业余作者或业余作家,从来没想到还会有别的选择;他自到这里后,也只想到部队是所大学校,是个大熔炉,它很能造就人,锻炼人,也从来没想到锻炼结束后自己会分去那里工作。这问题很难回答啊!去与不去?这是人生的重要选择,一定要深思熟虑才能作出决定。不然走错了一步,可能会影响自己的一生。
张干事见他犹豫不决,脸上憋得通红,没有急着要他回答,而是慢声细气地补充道:“这次分去的,不只你一个,还有一些人。”
凌云志一听说“还有一些人”,马上就想到范思哲,因为他有才,身体也好,便迫不及待地问:“范思哲有没有份?”
张干事想了想才回答:“他去不了。因为入伍要经过政审,他通不过。听说他父亲解放前曾代理过伪村长,未婚妻的家庭出身也有些问题。”
凌云志“哦”了一声,感到很惊讶。他没想到入伍还要经过政审,不仅要审查自己的父母,还要审查尚未结婚的妻子。他开始意识到,入伍是件很严肃的事,它有很多严格的要求,不是谁都可以去的。他庆幸自己没有和那位女同学扯上,不然可能会带来麻烦,因为她的家庭出身也有些问题。
凌云志想了想,意识到自己是受重用,便问:“如果分我去,是在哪个部队?干些什么工作?”
张干事的脸上掠过了笑容,他很干脆地回答:“是在南州军区司令部,还是搞宣传,搞写作,发挥你的特长。”
凌云志顿觉全身都热了起来,眼前出现了明媚的阳光。南州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那里有他父辈的足迹,也有他中学时的理想。他考大学时曾想过要到那里去,但没有去成。现在机会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定要抓住不放,便爽快地回答:“那我就去吧!”
张干事笑了,而且笑得很灿烂。这是他埋藏在心底的希望,也是他要恪守的价值取向。他觉得凌云志为部队建设作出了贡献,自己就要为他的前途着想。
这事就这么定了。分去部队的,因为有些手续还没办完,还要在这里待几天。没有分去的,就马上收拾行李,展翅飞翔。
凌云志在离开湖区之前,收到了两封来信。一封是吴显贵寄来的。他分到湘西一个工厂当统计员,满肚子的牢骚,说年内如调不回省城,刚谈上的那个“长沙妹子”肯定会分手。凌云志以诗代信,勉励他“如若省城回不去,山花要比市花香。”另一封是秦为民写来的。他分到凌云志的家乡浔州,在“五·七”学校当教员。凌云志也给他回了信,还把自己的家庭地址告诉他,要他有空就去玩。
凌云志入伍后,按照军区的要求,要先到连队锻炼然后才能到机关工作。他被分到驻粤北某部的八连,先当兵后挂职。那是军区的值班部队,战备训练抓得很紧,月有月练,周有周练,每天起码有半天是搞军事训练,从早到晚几乎都处在临战状态。他一到八连,就看见墙上、黑板报上赫然地写着:“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宝剑锋从磨砺出”、“平时抓得紧,战时过得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他分到三班,战士们见他是大学毕业生,对他格外关照。他到那里的第二天晚上,熄灯号刚响过,班长就悄悄地告诉他:“今晚可能要搞周练。不过你不要紧张,要安心睡觉,到时会有人叫你。”他听说要搞周练,心便咚咚地狂跳。班长叫他不要紧张,他反而更加紧张;班长叫他要安心睡觉,他反而安不下心来。正当他翻来覆去感到烦躁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紧急集合!”全班战士都腾地坐了来。他也连锁反应,猛地翻身起床。全连实行灯火管制,不许有一星半点灯光。要拿的东西看不见,只能凭感觉用手摸。全班没一个人说话,只听到穿衣服、打背包的声音。副班长忙完了自己的事,就走到凌云志跟前,摸摸他打的背包,扯扯他挂的子弹带,认为可以了就叫他去拿枪,带他去集合。排队时,他被安排在班长和一位老兵中间。全连摸黑集合完毕,连长简要地讲了这次周练的内容,就下令向着漆黑的野外开拔。先是慢步走,接着快步走,最后就奔袭。当全连以惊人的速度到达一座大山的脚下时,连长看见天已有点亮,大山已露出锯齿形的轮廓,就命令各排停止前进,原地踏步,清点人数,然后下令:“向这大山的顶峰冲击!看哪个排率先到达!”兵贵神速,各排排长立即带领本排战士发起冲击。凌云志跟着班长,动作挺快。班长不时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替他鼓劲,或拉他一把。他后面那位老兵,见他冲着,冲着,显得有点吃力,就把他的米袋抢过来,放在自己肩上。凌云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上的汗珠一串串地往下掉,肺好像就要爆炸似的,堵塞得很厉害。喉咙就像撒了一把辣椒粉,又干又辣。但他没有气馁,仍咬紧牙关,鼓足干劲。他暗暗地提醒自己:“绝不能拖全排的后腿,一定要向前!向前!”当他跟着班长冲到山顶时,也许因为太累了,他两腿忽地一软,瘫坐在一堆乱石上。开始他觉得屁股有点痛,不一会儿就麻木了,好像没感觉了。等他缓过气来时,连队已开始下撤。到山脚时,连长就命令:“就地休息,着手做饭!”副班长闻风而动,很快就找了块有水隐蔽的地方挖无烟灶。为了照顾凌云志,他先把他的米拿去做饭。
周练结束后,连长表扬了一排,特别表扬了凌云志,说他像个老战士,冲得很快!凌云志在心里想:“我本来就老,全排数我年纪最大!”
凌云志当兵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只有四个月,就开始当副指导员。有人说他本来就是个官,你看他一入伍就穿四个口袋的衣服。按分工副指导员主要管“锣鼓咚咚”,这对他来说并不难,难的是搞野营拉练时,他要去管收容。一次野营,连队经过近十个小时的急行军,有十几个新兵掉队了,落在了“竞争对手”的后面。连长非常生气,就派凌云志带卫生员去管一管,并指示:“走不动也得走,爬也要爬到目的地。考虑到是新兵,速度可以慢一点,但不能拉得太远,更不能坐收容车。”说实话,经过急行军,凌云志也走不动了,但想到自己是带兵的人,只好硬挺着。天黑下来后,连队由走小路改为走公路。走公路虽然比较好走,但前面的部队走得更快,掉队的战士拉得更远,他们拚命追赶,脚上都打满了血泡。穿过一片丛林时,凌云志突然听到有猴子叫,就叫卫生员把冲锋枪的子弹推上膛,但要把保险关上,非不得已不能开枪。卫生员把子弹推上膛后却忘了关保险,一不小心就走火打了个点射,幸亏没有伤人,吓得凌云志出了一身冷汗。他见大家走得实在太累了,就下令就地休息五分钟。但战士们坐下来还不到半分钟,就有人打起了鼾。凌云志根本就不敢休息,很担心大家都睡着了,没人能起得来。为了防止打瞌睡,他不断地掐自己的耳朵,拧自己的大腿。时间到了,他就叫大家起来,但没有一个人动,他只好使劲地推,使劲地拉。大家都起来了,他松了口气,就催大家快走,最后还是按连长的要求到达了目的地。
元旦即将到来时,凌云志奉命调回南州军区司令部。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以为起码要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当他挥手向八连的干部战士告别时,他感到自己的眼前是一片光明。他坐在开往火车站的汽车上,看见公路两旁的山是那样青,水是那样绿,铺着细沙的路面平坦而宽阔。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达的车站,好像一眨眼就到了。
凌云志一到军区司令部,就感到这里和八连很不一样。那进出的大门高大而雄伟,凛凛然有持枪的哨兵在把守。工作人员进来或出去,哨兵都要立正行注目礼,他们也要还礼。非本部人员要找里面的人,要先通过传达室联系,然后才能决定:是里面的人出来还是外面的人进去?如果是外面的人进去,还要详细地登记。通往各部处室的路上,还不时有荷枪实弹的哨兵在巡逻,那飒爽的英姿就像路旁那高大挺拔的木棉树,让人感到很神气。他的第一印象是:军区司令部很威严,在这里工作很威风。
凌云志到干部处报到后,干部处就安排他去宣传处。宣传处的李副处长没等他进来就热情地出来迎接。他一见面就笑眯眯地说:“哦,你来了,欢迎,欢迎,我们处又多了一位年轻人!我听说你是学中文的,又喜欢写东西,很高兴。”
凌云志顿觉耳朵有点发热,便腼腆地说:“我是个刚入伍的新兵,到这大机关来,有很多事都不懂,以后还望您多指教。”
李副处长好像不以为然,又笑着说:“指教谈不上,以后我们就一起工作吧。你说到刚入伍的新兵,我就想起我刚入伍那年的事。一九五一年,我初中刚毕业就瞒着父母在学校报名参了军。要说不懂事,我才是真正的不懂事,你看这么大的事我都不和父母商量!他们很生气,硬要动员我回来。正在这时,部队派我去驻黄埔的军校学习。他们很高兴,马上就改变了主意。因为黄埔军校赫赫有名,曾培养过不少人才,这点他们清楚。但我只学了三个月就毕业出来了,他们感到很失望,就说怎么这么‘乌龙’的?屁股还没坐热就出来了,没有用!我就哄他们:学习时间长了没有用,短了才有用,你看它以前培养的那些将才,哪个不是只学了三五个月就出来的?他们这才恍然大悟,高兴地说,那就看你啦!”他说完便大笑起来,接着便提醒道:“你到这里来,是在司令部机关,又是在军区领导的眼皮底下,一定要注意谦虚谨慎,严守纪律,没事不要到别的部处室去,如果有事确实要去,办完就走,不该看的东西不要看,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不然出了问题,你难受,我更难受。”他说完又大笑起来。
凌云志见他个子高高瘦瘦,脸上的皮肤有点黑,留小分头不留平头,说话还带粤语口音,就问:“副处长,您是哪里人?”
副处长不但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还故弄玄虚地要他猜,猜对了就像小孩猜谜开谜一样地说:“对了,你猜对了!我是南州人!”
凌云志真没想到,这么严肃的司令部机关,还会有这么风趣的领导,真是既严肃又活泼!
凌云志到南州后,首先想到张干事和副指导员。他马上给他们写了封信,但没有联系上,他们随部队调防了;然后就想到秦为民,他是南州人,家就住在有名的文昌路。他到浔州后,曾去过自己的家。当凌云志提着水果到他家时,他父亲不在,只有母亲在忙家务。凌云志把情况和来意说明后,他母亲很高兴地说:“你真有心!来来来,请坐请坐!”然后便感叹:“你怎么分得这么好?我们阿民却分得这么差!不知是怎么分的?是谁负责分的!”
凌云志便安慰她:“是啊,他分得比较差!按理说,我是浔州人,应该分回浔州去;他是南州人,应该分回南州来。可能是搞错了。”
他母亲就说:“搞错了就要纠正过来,为什么还这样?”
凌云志心里想:我是为了安慰她才这么说的,她却信以为真。
他坐下来后,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秦为民母亲要留他吃饭,见他怎么也不吃,就说:“你既然是阿民的好朋友,就不要这么客气!以后可要常来玩哦。”
凌云志很真诚地说:“有空我一定来,您老人家保重。”
他出来后,顿觉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因为秦为民重情重义,应该和他友好往来,来而不往就非礼也。
凌云志刚回到司令部机关,就遇到了李副处长。李副处长像瞌睡遇着枕头,马上就布置任务:“南州日报理论部约我们写稿,要我们用哲学观点写三篇学习党的现行路线、方针、政策的文章。我安排了三个人,一个人写一篇,你写一篇。”
凌云志马上意识到,这是领导要摸自己的底,是不考试的考试,自己只能写好,不能写坏,便爽快地接受。三天后,他把写好的稿子交给李副处长。李副处长看了一遍,笑了笑,没说什么。一个星期后,三篇稿子都登出来了,占了三分之二个版。凌云志看了自己写的那篇,只改了七、八个字,不知是李副处长改的,还是编辑改的,他心里踏实了。
两天后,李副处长把三位作者召来,简要地进行点评。他满意地说:“凌云志写的那篇,立论正确,观点鲜明,说理充分,结构严谨,文字也很流畅,希望以后还要多写。”
凌云志仔细地听着,心里在想:“以后还要多写”,这话自己不知听过多少次!在学校时老师说过;去部队农场后,副指导员说过,张干事也说过;现在到这里来,李副处长又说。看来,他们都在鼓励自己:不要放下手中的笔。他经过一番思考之后,终于拿定了主意:“还是不改初衷,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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