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雨禾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打着木皮火把往山上走,合适吗?
大富解释说:“我拿着木皮火把不好用锄头,刚才要雪梅雪莲跟我去,她们都不愿意去,妈妈要我喊你一起去。”
雨禾从他手中接过火把,跟在他身后往山上走。
火把的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好长,在黑漆漆的夜里晃荡。
大富说:“老弟婶,你和有富要好好过啊!”
雨禾顿时鼻子一酸,她知道,她和李有富的隔心隔肺隔肚皮的婚姻状态没有瞒过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她不想藏着掖着了,直接就问大富:“你告诉我,那个人号么的(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脑壳上摇得花落?”
大富一下子愣住了。
雨禾说:“纸包不住火的,迟早有些风吹到我耳朵里。”
大富沉默了片刻,说:“你比她强。”
无比震动,五味杂陈。雨禾泪流了一脸。害怕大富看见,她把火把往下移,照着路面。
“你莫急,慢些来,你的好,他以后会晓得的。我们也都会帮你。妈妈也正在想办法。”大富说。
雨禾问:“你们咦嘎(怎么)帮我?帮我捉到他们打一顿?还是找她的父母要他们好好管教女儿,或者找到她的男人要他好好管住自嘎的堂客?还是告到大队告到公社,要干部把他们抓起来?”
大富说:“只有短时间内鬼迷心窍的,会收心的。孩子一生,责任一来,就冇得古多心事挂倒别么的路哒的,自然而然就会断的。”
雨禾不再说话。她很烦这种带祝福性质的话。
大富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很苍白,很无力,就不再说什么了,在一棵大树下挖了一个坑,把胞衣埋了,又填上枯枝落叶,看不出动过的痕迹了才往回走。
“大哥,你和嫂子幸福,我很开心,我当初错过哒你,是我冇得眼光,也是我冇得福气,我感谢你不记恨我,还对我处处关照,你不要担心我,要妈妈也莫挂倒我,各人有各人的命,啃呢啃土啃岩都要过出来的。”
大富说:“你们也会幸福的,相信我的话,有富不是坏人,他只是在感情上走了弯路,一时半会还拐不过来,他的心会回来的。”
雨禾再一定执著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我想晓得她号么的名字?”
大富再一次沉默。
雨禾说:“总要晓得的,我眼不瞎耳不聋,肯定会有风吹进我的耳朵的。我要你告诉我,只是想在心里提前一点做准备,在遇到她时装点式,莫让她看扁我。”
“我一个男人家搬弄女人的是非不好,明朝你问你嫂嫂。”大富加快了脚步。
“嫂嫂不会有你了解那个人,她到这个家也比我早不了好长时间,你们是一个村里长大的,更加知根知底。”雨禾紧跟了上去。
“这些事你还是不要过问,老话港,新官不理旧案,你把心思放到跟有富搞好关系上,你们感情好了,别人就钻缝不进了。”李大富说。
雨禾不再言语。她意识到自己跟大富打听自己丈夫的亲家母的事失礼而没有分寸。到底,他是有富的哥哥,哪个当哥哥的会在弟媳妇面前说弟弟的坏话?让人听了心里做何感想?
大富以为雨禾生他的气,但又想不出什么话安慰她,只好闷声往回走。
到家了。何秀英和李月娥还在张桂花的房间里议论着孩子有多重长得像谁顺便等着他俩,雪梅雪莲雪桃送五强婶婶回家去了。
大富走到床前也就着煤油灯光看孩子。小婴儿用夹抱裙包裹着,外面用白棉布线条从下往上缠绕了五六圈,再在肩膀处打结,就跟一只粽子一般。孩子的小手也被垂直绑在身体的两侧,好像不舒服,他皱着眉头,小手在抱裙里摆动着,想得到解放的样子。
大富说:“莫把他的手绑到抱裙里,放出来吧!他不舒服。”
何秀英说:“先绑个几天吧,男孩子不绑长大哒怕他冇得怕矩闯祸。”
李月娥说:“你也少信,把孩子绑得太狠哒长大哒太老实哒也够你急的。”
雨禾走到床前跟张桂花告辞:“嫂嫂,我回去了,明朝再来看你。”
张桂花点点头,又看向李月娥和何秀英说:“妈,伯娘,你们都回去吧,累了半夜了,明天还要起来做工夫的。”
两人就叮嘱大富好好照顾堂客转身往外走。
张桂花示意雨禾留步,并要她把耳朵附到她的嘴边。
雨禾照做,听到张桂花说:“弟媳妇我麻烦你一件事,我床下有一堆脏衣服,明天早上你早点到我屋里来,帮我拿到溪里去洗干净。妈妈刚才说她明天早上会来帮我洗干净,要我不要喊大富去洗,说男人洗血衣服不好,会不行时。我不好意思要妈妈洗。我自嘎的妈妈明天可能来得晏(迟)一些,只有请你帮忙。”
雨禾说:“冇得事,我明朝天一蒙蒙亮就来。”
张桂花难为情地说:“你慢些(以后)养哒崽,我也帮你洗。”
雨禾笑:“好。”
三十五
雨禾在禾场边追上等着自己的婆婆和伯娘。两人一人提着一盏马灯照路。
“二侄媳妇,大侄媳妇开枝散叶哒,你和有富也要加油啊1”李月娥说。
雨禾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何秀英说:“急么的,还小呢,让我把大孙子带大一些哒再养,一次带两个小的我怕带不好。”
李月娥说:“那有么的带不好的,一只牛也看,两只牛也看。”
何秀英笑:“你就是站着港话不腰疼,你不要你屋里有根快点讨个堂客帮你养几只牛让你一只也看两只也看,看你看得住吗?”
李月娥说:“那我屋里有根讨堂客还是讨得到的啊!只是现在还冇得定心,花园里选花,只想着要选个乖的。”
何秀英说:“我不是港有根讨不到堂客呢,你莫歪曲我的话!有根要长相有长相,要嘴巴有嘴巴(口才),唱歌扯琴吹笛子样样晓得搞,港话又起笑(幽默),屋里又只有他一个崽,听么的(什么)家产都不要分全落到他一个人脑壳上,古好的条件还要又(忧)讨堂客不到?只奈何讨不得十八个。”
李月娥说:“你咯硬是刮我的当门骨(嘲讽)呢!一个都不得了在咯里,还十八个!”
何秀英说:“我就是港政策不允许。”
闲话间三人走到了老屋里,李周全提着烟斗从灶屋里走了出来:“大人小孩都还好吧?”
“都好!恭喜你得了胖孙!你装起势,明朝别个会把你面巴的涂成锅底的。”李月娥笑。
“嫂嫂你也陪到咯时隔啊,劳慰你啊!”李周全跟李月娥打招呼。
李月娥打着哈哈进自己家门去了。
雨禾对李周全说:“伢,你起来哒为么的不去看看毛毛啊!长得很可爱呢!”
何秀英说:“夜里去看怕带进不干净的东西,不急于咯一下下,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回头又问李周全:“雪梅她们回来哒吗?”
李周全说:“回来哒!在我门口敲板壁,大喊大叫。”
“告诉你,大富家的生了是吧?”何秀英笑。
“只差冇敲锣哒!”李周全说。
“那是要敲啊!我们李家得了龙孙啦!我们家的长孙。是屋里冇得王位继承,有的话那就是皇子。”爱看汉戏的何秀英联想能力丰富,讲话也幽默。
“后富呢?他晓得了吗?”
李周全说:“晓得哒,硬要上来看,我冇准他来,困嘎哒。”
何秀英还想说什么,看了雨禾一眼,又停下了。
李周全说:“有富也晓得哒,我告施他哒。”
何秀英对雨禾说:“你快点去困,咯个时隔哒。”
雨禾说:“你们也早点困。”
推门进房间,雨禾看到有富睡得吹胡打鼾就很生气。他是有多不关心自己屋里的人啊!
李周全作家家中长辈,还等着堂客回来问一声消息,他也是家中一分子,嫂嫂在生孩子,老婆在陪产,他倒睡得香甜。他的梦中一定跟他的意中人花好月圆了吧?
雨禾脱衣上床,闭上眼睛,却睡意全无。
一天时间,她经历了两桩喜事,深深体会到了新生命的到来对一个家庭的重大意义。女人生孩子的艰辛在孩子呱呱坠地时就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剩下的只有骄傲和欣慰。
她和李有富,也会有那一天吗?结婚50多天了,他们一直同床异梦,关系连路人都不如。路人还得打声招呼点个头笑一笑吧,他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从语言到眼神到肢体都零交接。有什么仇呢?她想不出来。
她不想再这么冷下去了。她要打破僵局,哪怕是像邻居家一对小夫妻一样经常吵架打架,她觉得也好过自己和有富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
她坐起身,把床头的煤油灯重新点燃,鼓足勇气掀开了李有富的被子。
李有富翻身一跃而起,紧张而愤怒地看着她:“你搞么的?!”
他大概以为她要谋杀他吧!
雨禾心里觉得好笑,脸上还是绷住了,她说:“你晓得嫂嫂生哒毛毛吧?!”
李有富又躺了下去,闷闷地说:“晓得哒!”
雨禾说:“别个结婚都是奔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去的,你讨我进门是么的目的?为么的像仇人一样地对我?我以前得罪过你吗?我屋里的人跟你结过仇吗?”
李有富把脸转向了另一边,给了她一个背脊。
雨禾说:“你不要一声不响,我像个哑巴一样跟你生活哒50多天我忍不下去哒,再咯样过下去我会发癫。你有么的难处你跟我港,能解决的就解决,或者你看不上我你有另外的入眼的人,你也可以跟我明港,我保证不挡你的路。”
李有富这才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说:“我跟你港有么的用?入我的眼的人我伢娘不准我讨。”
雨禾说:“他们不准你讨我准你讨。”
李有富说:“你又做不得主。”
雨禾说:“我做得我自嘎的主。我们就是挂名夫妻,我不要你对我好,你也只古(可以)偷偷去找你爱的人,我不拦你,也不会告施伢娘,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在别个跟前还是要给我一点面子,要像对自嘎的堂客一样对我,要跟我港话,不要总是垮起一张脸,我在咯个屋里会觉得抬不起头,在村中上下也做不起人。”
李有富说:“我不是不想跟你港话,我是冇得话跟你港,一看到你就心里别扭,不自然。”
雨禾说:“我明白哒,你讨我进来只是想堵你伢娘的嘴巴,拿我当幌子,省得他们逼你结婚跟那个人断了来往。”
李有富不吭声了。有些心虚吧。
雨禾说:“你以为我是一只猪啊!你在我刚进门时就把我的盖头扯了我就真的能一辈子心甘情愿被你踩到脚板心里啊?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我也有面子的,你做得太过分哒我娘屋里的人晓得哒不会放过你的。”
有富说:“我冇的要把你踩到脚板心里的想法,只是我们两个不熟,单独在一起不习惯,也冇得话港。”
雨禾说:“我们一张床上困了50多天,一个锅里恰哒50多天饭,再不熟也熟哒,你只是不想理我,觉得跟我港话跟我挨近就是对你亲家母不忠吧?你莫把我当你的堂客,把我也当你的妹妹,当成雪梅雪莲她们,有事你莫瞒我,有难处我们一起想办法。”
“你真的……古嘎(这么)想?不燥(生气)?”李有富狐疑地看着她。
“我不燥(生气),我还很羡慕那个人,有人古死心踏地地挂倒(挂念)她,她是有多好啊!”雨禾故作轻松,然后话锋一转:“她号么的名字?”
有富用被子蒙住头,不说话了。
雨禾也钻进被窝:“你不告示活络(没关系),我总要晓得的。”
三十六
雨禾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了床,有富迷糊着眼问她古清早起床搞么的。她说去给嫂嫂洗衣服。
往哥哥嫂嫂家走的路上,雨禾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心酸:有富终于主动跟自己讲话了。也许,自己应该早一点打破僵局,白白浪费了50天光阴。
到哥哥嫂嫂家敲了好一阵门,门才开。李大富站在门口惊讶地问雨禾:“你古早搞么的?”
雨禾说:“我看看嫂嫂和毛毛。”
李大富说:“都睡得晚,还冇醒。”
雨禾走进房间里飞快地从床下把一脚盆衣服端了出来。
李大富跟在后面。
雨禾说:“你不要出来,还睡会。”
李大富说:“要你洗衣服真的不当。”
雨禾说:“有么的不当,洗衣服就是女人家的路。”
见雨禾端着盆子往溪边走,李大富赶紧到房间提了马灯追出来,说你慢点,我照着你。
雨禾说不要照,天就要亮哒。
李大富还是提着灯照着她到了溪里。雨禾要他把灯放下回去睡觉,看他往回走了才把衣服往水里一泡。大股的血水顺水漂流。
雨禾心里一惊,脑海里想起了一个词:“血盆经”。
村里有女人过世,请道人超度几日,便要这家的女儿或儿媳跪地念血盆经几日。相传女人因月经和生育流血过多,血污衣物在溪流中冲洗,流水污漫,被人取水煎茶供奉神灵,会触污神佛。女人的名字便会被掌事的神灵附在善恶簿中,等百年命终后,被丢下地狱,泡在血盆池中受苦。若在生前由女儿或儿媳念血盆经,表达忏悔,再请僧人转诵,就可消灾受福。
这便是男女最不平待之处,也是男尊女卑的根源之处。
女人生育历尽千辛万苦,在神佛眼里没有功劳苦劳,反而是罪人,拼着命流血流泪流汗是罪证,是污染万物的根源。
雨禾想起了张桂花刚刚得知自己生了一个男孩时一脸的如释重负,她说:“我幸亏生的是一个男孩,生女孩我会怕,怕她以后也要吃我咯号亏。”
她说出的是大多数农村女人的心声。
女人并不是发自内心地不爱自己生的女儿,只是不希望自己悲惨的命运在女儿身上重演。
那个时代的女人有多苦?
一出生就受到歧视,因为不能传宗接代,因为长大后是别人家的人,有的家庭甚至会把刚出生的女婴偷偷丢弃,甚至溺亡。
雨禾小时候听奶奶说过一个溺婴的故事,一个产妇生下了第四个女儿,便授意接生婆把孩子丢进水盆里溺死。接生婆几次把孩子的脸扣在水盆中,小女婴居然双手牢牢抓住脚盆的边沿,把脸仰了起来。
接生婆下不了手了,把孩子包裹好后交给产妇,说这个孩子聪明异常,养大后你会有福享的。可是这个女婴还是没有活下来,被她的父亲连同襁褓一起扔进了水盆。因为襁褓用绳子捆绑着,孩子的手没有办法使上劲,只能溺亡。
当时的社会虽然都歧视女性,但这种亲手杀害自己女儿的行为还是为人所不耻的。虎毒还不食子呢。这个女婴的父母连禽兽都不如。故事的结局便有些恶有恶报。
父亲年纪轻轻就得了病,两只手无法自如活动,只能垂在身体两边,走路时保持身体平衡都保持不了,吃饭穿衣都要他人帮忙。母亲自从生下她后,再没有怀过孕,传宗接代的愿望落了空……
大家都说是这个孩子在报复。父亲双手垂直身体两边不能行动,就像她被绑着双手扔进水盆里无法自救的样子。母亲一生都没有实现传宗接代的梦,女儿出嫁后没有人管她,晚景凄凉。
雨禾在小的时候对重男轻女的行为特别憎恨。她觉得男女的性别差异只是被大家人为地夸大了。那时候哪家生了孩子,问人家孩子性别时都有一套固定成俗的说词。如果人家说生的男孩,就会马上送贺喜:“干得强!(有奔头有希望)”如果人家说生的女孩,就会带着安慰的语气说:“也好!”
主人在回答别人的询问时也会自带感情色彩。如果是男孩,主人会骄傲地说:“养哒一个全劳力。”如果是女孩,主人会沮丧地说:“养哒一个膀(pǎng)。”而望孙心切的祖父母,话就会更直白,会说:“养哒一个赔钱货。”
其实,男孩女孩为家庭做出贡献的大小是没有差别的。男孩帮家里干活,女孩也没有闲着,男孩耕田、挖土,女孩也割草砍柴,男孩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回家可以拍屁股出去玩耍,女孩白天也干活晚上却要帮着母亲做家务、斩猪草、煮潲、带弟弟妹妹、准备第二天的生活物资。
明明是同样地付出劳动,大家对男孩子的认可度远远大于女孩子。队上出集体工时,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劳动一天的工分是10分,女孩子再卖力也只能得5分。这也是当时人们称男人为全劳力,称女人为半劳力的原因。两个女孩子干一天才当得男孩子干一天。
女孩明明是几岁就开始帮家里做事,也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但在出嫁时还是被打上了“养女十八岁,恰米十八担”的欠条。再加上出嫁时打发的嫁妆,生生地就把养女儿折算成了一笔赔本的生意。
可怕的是,真正歧视女性的反而是女性自己本身。在重男轻女环境下长大的女孩,自己结婚生子之后,又会成长为新的一批重男轻女的中坚力量,又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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